人当然不可能从坟墓中爬出。
东野在怖惧之中仍然理智地下意识得出结论。
但是,如果魏尔伦的死亡……本身就不是真相呢?
兰波又真的说出了全部的实情吗?或者说,他以为的事实,他全部的记忆,真的……就是真正的真相吗?
东野几乎有些神经质地,从记忆之中丝丝缕缕抽出全部林林总总相关的线索。
根据目前真伪存疑的记忆,和兰波留下的资料信息对照,中原中也作为实验室诞生的,足够引起注目的异能能量体,吸引到异国谍报员调查或者说亦欲夺取,逻辑上并无出入。
那么目前疑似依然存活着的魏尔伦,却没有直接返回法国或者联系兰波,而是继续滞留横滨。这也侧面落实了他背叛的真实性。
但是为什么偏偏选择停留在横滨?
他大费周章地潜入港黑却只动了兰波留下的有关荒霸吐的资料,那么他势必是为了确认兰波所掌握信息的情况。作为当时的亲历者,魏尔伦对于所有实况一定了解得清清楚楚,探查兰波的报告一定不会时因为这部分他已经掌握的信息。
而兰波身上,应该并无他不了解的机密继续确认才对……不,有一个。
兰波加入了港口黑/手/党——因为,失忆。
魏尔伦要确认失忆的兰波对于“荒霸吐”的态度。
而兰波恢复记忆之后,虽然刻意保持了和之前无二的行为方式和行动轨迹,假死也做的十分隐秘,但是记忆的真实性待定之下,东野完全不能肯定魏尔伦有没有得到想要确认的信息,更何况……他背叛的真实原因也完全是一团迷雾。
东野甚至不知道,最后自己究竟是如何和森鸥外告别离开港黑的——因为她的大脑已经全部被这些未知背后可能带来的隐患占满了。
直到走过拐角,她的领子因为被人一把拽住,而不得不停住脚步。
“我说你啊。那种事有那么重要吗?”
犹自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东野甚至还没转身,听见问话就下意识开口回答。
“当然……”
“你是笨蛋吗?啊,不好意思用了疑问语气。你——就——是——笨——蛋!”
江户川乱步似乎已经在街角站了许久。他不客气地揪住前面少女的后衣领,狠狠地一把拽向了自己。
东野踉跄了一下,转过身来有些茫然地微仰起头。
少女的头发因着这一扯一晃之间有些凌乱,散落在脸颊两侧,显得东野有些狼狈。
她扭过头去,看着乱步仍旧不客气地揪着衣领的手,竟无端莫名开始有些委屈起来。
“我又怎么了?上次你就叫我笨蛋!就是你天才,你聪明绝顶也不能每次都这样说我啊!超级伤人的!”
头发乱蓬蓬的少年面上似乎强忍着什么的样子,末了却一副实在忍受不了的表情。他放下了揪着少女衣领的手,但随即上手扯住了少女委屈的脸颊,两只手向外拉扯,嘴上喋喋个不停。
“因为你——就——是——笨——蛋——啊——”
“我问你。”
“那件事是你一手造成的吗?”
【不,不论是兰波记忆混乱,还是港黑资料失窃,都是谁都无法预测的意外。】
“跟你有直接关系吗?”
【……没有。】
“短期内有大的影响或者会造成人员伤亡?”
【就以兰波和中也Bug一样的异能力,怎么可能。】
江户川乱步看着少女因为被掐着脸颊不能开口说话,但面上不能更显而易见,明晃晃写在脸上的表情,似乎更加生气了。
他来回快速地走了几步,有些气恼地看着面前仍然懵懵的东野令和。
“那你在恐惧什么?”
【恐惧未知,还有死亡。】
但那……似乎是完全毫无必要的事。
东野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因为不知为何觉得是责任,所以无法控制地去思考、分析一切。去寻根溯源,去抽丝剥茧,去规避一切风险,去计划所有能够掌控的事。
而这一切,通通因为畏惧。
——她在下意识地恐慌着和她有所联系之人的再次死亡。
从开始未知的时间倒退开始,所见的就是此世父母的葬礼。
在那之后,津岛夫妇在她面前一次次地死亡,她却无法做任何事,无法挽救任何人。而这甚至只是绝望的开始。莫名出现的一日循环先给了她不敢奢求的一线希望,然后又亲手打碎。
为着一次又一次和命运的对抗,她几乎是以一种极度狼狈的姿态,疲于奔命一般一次次地死亡又重新开始。
因为其实根本没有时间去停下脚步啊。
她只是……被时间裹挟着朝前的人而已。
从转换之初到现在,东野一直都有一种不真实感。即便是年龄缩水又如何?就是按着真实的年纪,东野也不过是和乱步一样尚且未成年的稚嫩孩子罢了。又有哪一个真正的孩子会在一系列变故之中,表现出远超成人的清醒、克制与理智呢?
只不过是一时没有选择罢了。她原本也只是一个会恐惧,会担忧,会哭会笑如这世上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般的孩子,可能只是比寻常人多一些敏锐的孩子。没有人能够一直冷静自持,理智克制。也没有人永远只有一种不变的积极情绪,她只是……被迫快速成长起来,没有时间,所以不被允许。
东野看着那双翠绿的眸子,甚至顾不上捋一下飞到面前的纷乱发丝,缓不过神似的直直地怔愣盯着。
东野兀自迟钝地想着。
她已经有多久没有停下来了?预备写书,陷入循环,和森医生交易,准备出版事宜……永远下意识收集一切可用的信息,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她没有停下来喘一口气——因为她不敢停,也不能停。一旦有时间留给她思考,不再一直一直忙下去,就无法忽视她已经不在自己的世界,甚至不在自己的时间的事实。
直至此时,那层看不见的,隔膜一般阻隔在东野与世界之间的壁障,才悄无声息之间,破碎了。
东野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脸颊划过,带着些微凉意。
是什么呢?她有些迟钝地想着。
江户川乱步不知何时放下了掐着少女脸颊的手,他没有出声打断陷入沉默的东野令和,只是抬手慢吞吞地擦掉了她面上溢出的泪水。
他不知道东野身上那部分显得格格不入的,“超推理”看不到的东西是什么,但他看得到少女似乎一直逃避着什么存于潜意识的事实,他看得出少女下意识地包揽着不属于自己的责任,他感觉得到少女绷着的弦,已经要断了。
为什么要写《门》呢?动手擦着泪水的少年有些漫不经心的想着她在《门》后留下的只言片语。
东野一直坚信,作为叙述者,她只是描绘了一个世界,但是世界的一砖一瓦,搭建者毫无例外都是读者本人。所以那些共鸣、感触,完全出于自我生命中价值导向体系之下,构建的自我的现实映射。
在她的理解里,他们这些偶然相遇的人为之动容的,说到底也是自己的人生罢了,与她有无干系呢?
江户川定定看进东野那双被水浸过,尤显得晶亮的深灰色眼眸。或许诚如她所想,真的不是什么因为亲人逝世、悼念父母有感,或是单纯地妙手偶得之类的玄妙灵感。
但是……写下故事之时,她先一步构建出的世界,不也是同样自我内心的映射吗?
她有部分不为外人所知、也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奇异现实。于是东野构造了一个荒诞的世界以及对于“反常”的拒绝。
她叙述着作为“反常”的个体完全逆入世观地,被动、消极、无为,随波逐流,甚至被迫消解欲望;因为说到底,深觉没有人能够真正发现这种自我放逐,一味地逃避着、拒绝着、龟缩在门内世界最深处的人,不就是她自己吗?
她自己靠在门后无声哭泣着。她把门板关的严丝合缝,一面清醒且理智的知道一座孤岛是绝无可能与其他孤岛接壤的,一面却又怀抱微弱的希冀,在自我厌弃中也自我抗争着。于是她写着尚且作为如此平庸的普通人,作为异类被常世排除在外,能够自我知情与接受,却仍然对于自我的消解拒绝至死。
江户川乱步就那样站在原地,用着那样一种,和他曾经无数次瞬间看破许许多多真相时并无二致的眼神,深深注视着毫无自觉正在无声落泪的东野令和。
甚至——就是直到结尾,《门》中也无人拉“我”一把。是因为……你的秘密也只有自己知晓的缘故吗?
没错,我的“超推理”确实无法得知你自己独自背负着什么,又是什么给了你那种没有人能打破隔膜的错觉。
——但是没关系,我来拉你了。
他恍若已经无声地站在了门外,抬起手,敲响了面前孤岛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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