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一

    黑暗的意识海中,二人身有微光。

    哪怕是愤怒,也无法扭曲富江的美貌,她无时无刻都是美的,让人惊叹,世间竟有此等殊色。

    可她也明白,自己的美貌仅仅能诱惑意志不坚的人,所以也更明白自己和面前的这个家伙相比毫无胜算。

    ——身体已经被斩杀,现在是她最后的机会。

    “我得到了你的全部记忆,松子小姐,我对你的遭遇感到十分难过。”

    “你一时误入歧途,所托非人,被他人教唆犯下大错。”

    “但这不是你可以吃人的理由,你要为此赎罪。”

    通过富江的记忆,他看清了童磨的面容和他眼中镌刻的字,再加上富江作为人的过往,蜜郎其实对她并没有什么恶感,反而打心底对她同情与怜悯。

    “呵呵……哈哈哈……”听着甘露寺蜜郎的话,富江笑声十分古怪。他皱了下眉,还没等他说什么,富江就冷笑着开口对他冷嘲热讽:“我就知道你要说的是这个,鬼杀队出来的家伙们净是些陈词滥调、毫无新意的鬼话,真是让我一点都不意外。”

    “还有你,随意给人定下罪行,然后高高在上的进行审判——你以为自己是谁,拯救众生的神佛吗?!”

    她嗤笑一声,绮丽的面孔上,是显而易见的恶意,讽刺道:“已经变鬼堕落的佛子,哪里来的资格配说这种话,好笑!”

    理智上,富江知道自己应该示弱,然后徐徐图之,得到对方记忆的她自然也深知他的弱点,基于此她完全可以活下来。

    但是,不甘心。

    她不甘心到已经完全压制不住自己的妒火,那股嫉妒的火焰简直要把她的心烧穿成灰了。

    ——明明他们都是一样的,凭什么她下场凄惨!他却好端端的被温柔保护着,不用背负杀人的罪孽。这样的人怎么能明白,自己一无所有到只能抓紧离自己最近的一根稻草时有多绝望!

    “……松子小姐说的没错,”蜜郎垂眼,不由得苦笑道:“在我不择手段、哪怕化身为鬼也要活下来时,满天诸佛就已经厌弃了我,我早就不是所谓的佛子了。”

    这幅表情,这通自我贬低的话……在富江眼里,简直就是在对她得意洋洋的炫耀,“可就算这样,依旧有人护着你不是吗?”

    “鬼杀队的主公,对你赌上了他所有的信任,帮助你遮掩身份。你的姐姐关心你,每天都会寄信问你情况怎么样。”

    “还有你哪怕是男人,都有人想要爱你保护你,计划好了你们在一起的未来……”

    真正让富江嫉妒到发疯的,也就是这个。

    无论是松子,还是富江,都不曾遇到过真心以待的爱人。

    付出过那么多,把尊严都踩在了脚底下,最后还是被无情抛弃,用尽全力都无法挽留。

    她嫉妒啊——面前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什么都不曾付出过,却让男人对他死心塌地,就算在一起后不会有后代也愿意与他携手一生,被拒绝也不肯放弃。

    仅仅听描述,蜜郎也明白她说的是谁,无奈回道:“我敬重炼狱先生,对他我没有别的感情,他是个好人更值得一个好姑娘,我也不希望浪费他的时间。”

    是的,炼狱先生真的是非常好也温柔强大的人,但他们——实在是不合适。

    狡辩。富江痴痴的笑,说的话一点底气都没有呢,的确是在狡辩呢。

    “真的是不愿意浪费他的时间吗?真的不是因为你喜欢上他却不敢回应吗?”富江紧紧盯着蜜郎的双眼,似一对利刃划破了所有的伪装和虚伪,“不然他摸你脚的时候,你害羞什么呢?做梦的时候为什么又要想着他呢?”

    “佛子啊,你的口是心非,已经蒙蔽了你的眼睛,把自己给欺骗了个彻底吗?”

    深沉黑暗的梦里,汗湿的床铺,湿热粘稠的纠缠,坚硬厚实的胸膛,落在身体上、灼热的仿佛要把身体灼伤的手掌,轻声细语间耳鬓厮磨,还有……

    炼狱先生那张通红着的动情面庞。

    那样令人难以启齿的梦,无一不说明了他对兄长一样的炼狱先生动了怎样的旖念。

    ——“你不用担心父亲会为难你!”

    真恶心。

    ——“千寿郎对你印象很好!他很期待你能成为我们的家人……”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恶心,第二天醒来后迫不及待要把这个梦扔进垃圾堆里,再也想不起来。

    ——“甘露寺少年……不!蜜郎!”

    他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有人知道。

    ——“——我喜欢你!!!”

    脑海不断回荡着那天炼狱先生热情又大胆的纯情告白,蜜郎的表情越发难看了。

    看着蜜郎脸上完美微笑第一次像裂缝一样崩坏后出现阴晴不定的表情,富江就掩饰不住自己的鄙夷与幸灾乐祸,为自己狠狠戳到他的痛脚沾沾自喜。

    因为成为了鬼,又因为那个梦,信仰崩毁,在崩毁中彻底放逐了自己。

    神佛救不了他,他自己也救不了自己。

    但他假装着,假装他还是他,直到富江彻底撕裂了他,让他避无可避。

    ——松子善良,但富江本性堪称恶毒,见不得别人比她好,恨不得把所有人拉下地狱。

    “我和他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像是对富江说,也像是对自己洗脑,蜜郎握紧了手,喃喃自语道:“人与鬼本来就不该在一起的,为了他好,也是为了我自己……”

    “你也不用意图动摇我,松子小姐,我绝对不会把身体交给你。”

    “我的姐姐,我的儿子,我一切的一切……”

    “对了,松子小姐还记得久美小姐和泽村惠小姐吗?”蜜郎从刀鞘中缓缓拔出自己的长刀,微微抬着眼睛,突然有些挑衅的提起了富江记忆中的人,“啊,还有您的父亲,想必知道松子小姐变成了这样,他们……一定很失望。”

    富江原本勾起的唇角在听到这句话后也耷拉了下来,眸光也变得凶狠,恨不得冲上来撕了他的嘴。

    战斗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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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砍下头的富江的身体悬在半空中,像燃烧过的纸灰一般徐徐飘散。

    只余下一个头颅的富江木然的看着这一幕,心底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样的结局……早就注定了不是吗?无论她多么努力,最终也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别人轻轻一抬手,就能颠覆她整个世界。

    生前的欢乐也好,痛苦也罢,都要随着她的死亡而消失了。

    “松子小姐。”

    蜜郎收刀入鞘,接着蹲下身子,平静的看着富江逐渐消失的头颅。

    被他这么看着,富江翻着白眼嘁了一声,“好歹你比那些柱差不了多少,死在你手里我也不算丢脸。不过炫耀什么的就省省吧,我不吃你这一套。”

    蜜郎叹了口气。

    “我没有那个意思,松子小姐,”他浅绿色的眼睛平静的盯着她,好似刚才的狂乱迷茫都是富江的幻觉,“我的血鬼术能让我感受到他人心底的真实情绪,所以对你的痛苦,我感同身受。”

    “至少下辈子我希望你会拥有一个能对你敞开心扉的父亲。”

    松子一生的痛苦,很大部分就是因为父亲的不重视,让她一生都在渴求,用他人来弥补童年缺失的爱。

    灰飞烟灭间,富江眨了眨眼睛,颤抖着嘴唇,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或者说遗言。

    “替我,替我对小惠说一声对不起,是我……辜负了她的好意……”

    话音刚落,富江最后一点躯体泯灭消散,空空荡荡的黑暗意识中,独留甘露寺蜜郎一人。

    他张了张嘴唇,然后肚子突然痛了起来,他弯腰捂着肚子,几欲作呕。

    胃胀痛着,好像填满了很多东西,要被撑的胀破了一样。

    怎……怎么回事?

    “喂!混蛋……给我醒醒!”

    真的……真的好痛!蜜郎捂着肚子跪倒在地,感受到肚子的刺痛感,头上渗出冷汗,忍不住开始干呕。

    耳边也吵得心发慌,紧接着肚子上附上了奇怪的触感,似乎是有人在按压他的肚子,想让他吐出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既然没那个本事就老老实实呆在岸上啊!为什么要去水里瞎胡闹!”

    这是……不死川先生的声音。

    对了,他在水里被富江控制了意识,大概是不死川先生救了他。

    电光火石间,甘露寺蜜郎意识瞬间回笼。

    他睁开眼睛,模糊的视野中只感觉有人看着他,等他终于清晰了视线,才发现不死川的脸距离他只有一指的距离。

    太近了,近到他可以看清实弥柔软上翘的长睫毛。

    胃部翻腾着对他发出抗议,蜜郎咽了下口水,最终还是忍不住,偏头呕了出来。

    “呃……呃呕——!”

    众人见此,实实在在松了一口气。

    刚才不死川大人抱着蜜郎君从水里出来的时候,脸色黑的吓人,再加上蜜郎君脸色青白像是断了气的样子,所有人都以为他没救了。

    还好,现在看来只是呛了水,现在醒过来就好了。

    很快,“隐”队员们集结,处理现场并且打捞池田湖里的累累尸骨。

    受伤的队员们也及时得到了治疗,只是甘露寺蜜郎这里又出了问题。

    嗯……应该说是不死川实弥。

    “这家伙我来照顾,你们去负责其他人。”

    “诶?这……不死川大人……”

    “嗯?”轻轻挑高了语调,不死川撇过来的眼神让这位队员感觉自己如坠冰窟,迅速点头哈腰然后跑掉,心里默默祈祷蜜郎的平安。

    不死川大人真的超凶的啊……

    吐空肚子成了软脚虾的蜜郎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这样的他完全不是不死川的对手,他又一次被像麻袋一样扛了起来,挣扎不能。

    某种意义上,不死川实弥是个很会掩饰自己情绪的人,同时也可以说是很不会掩饰情绪的人。

    他能把自己对他人的关心爱护和温柔掩饰的滴水不漏,而他的愤怒就像巨龙即将喷洒的龙息,明目张胆又令人心惊胆战,沾上一点就要灰飞烟灭。

    一路上二人一句话都没说,到了紫藤花纹之家,实弥糊了蜜郎一脸干衣服。

    头上盖着衣服,只听他语气硬邦邦的说道:“衣服你自己换,紫藤花纹之家会有医生过来,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接着门咔拉一响,严严实实的关住了门。蜜郎叹了口气,抬手看看手臂上狰狞的咬痕,自己慢慢把湿衣服脱了下来。

    还有松子小姐的嘱托——等会儿去把那纸条取回来吧。

    门外的实弥面色复杂,满是伤疤的手握拳又松开。

    他似乎……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这家伙是炼狱喜欢的,但他好像也喜欢上了这家伙。

    该死的!自己是不是疯了?这是想抢炼狱喜欢的人吗?!

    最后,实弥烦躁的揉乱自己那头湿发,纠结着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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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务结束,所有人回归鬼杀队本部复命,伤员全部进入蝶屋,由蝶屋的孩子们照顾。

    只是终于被蝴蝶忍逮到的蜜郎就不太好受了。

    包括蜜璃,几个柱都呆在蝶屋病房里,饶有兴趣的看着蝴蝶忍迫害这个可怜的“伤员”。

    “蜜郎一定要喝下去哦,这可是我亲手熬的药。”

    这是蝴蝶忍亲手端来的药碗,气味主动让人退避三舍,碗里的药汁透着一股诡异的墨绿色,一眼就能苦到心里。

    “诶?不喝吗?”蝴蝶忍站在蜜郎的床边,温柔的面上,额角却暴着青筋,“为了这碗药,我可是花了很长时间呢,蜜郎这么做让我真伤心。”

    加了那么多带有苦味又不至于影响药效的药材,熬煮起来确实很需要时间。

    蜜郎:……

    蜜郎第一次看着药汁迟疑的说道:“我的伤……可以不用喝药吧,敷一些伤药也是没问题的吧。”

    身体上只有没被队服遮盖的地方有富江留下的咬痕伤口,如果不是刻意延缓了伤口愈合的速度,现在连牙印都不会留下。

    更主要的是……这个药看着太可怕了。

    正在一旁往伤员床头柜水壶里添水的、梳着侧马尾的小姑娘,是蝴蝶忍与她生前的姐姐共同收养的义妹——栗花落香奈乎。前些日子瞒着忍跑去了藤袭山,可让忍生了好一阵的气,当然,没几个人看得出来。

    香奈乎虽然也是留在蝶屋工作的,不过因为早年经历,她处理蝶屋工作的能力实在有限,做不了比较复杂的事情。

    如果不是伤员太多,神崎葵实在忙不过来,也不会请求她过来帮忙。

    沉默寡言的香奈乎看着面带微笑且有一丝抗拒的蜜郎,放下了烧水壶,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掏出了口袋里的硬币。

    手指一翻,硬币就从她手里弹了起来。

    在场的柱里,宇髄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丫头说个话还得弹个硬币,愣头愣脑的真心耽误事儿。

    蜜璃很直接的开口劝说,毕竟她的话蜜郎还是听的,“小忍为了熬这药真的很辛苦!蜜郎你不要任性呀,不能因为药苦就不吃药,这样伤是好不了的!”

    “还有甜品,蜜郎乖乖喝药,给你放了蜂蜜的松饼吃哦。”

    “阿拉,这个不可以呢,”忍转头笑着,轻飘飘的把蜜璃的安慰戳碎了,“喝完药吃糖会降低药效哦,蜂蜜松饼什么的,都不可以呢。”

    ——看起来,忍是铁了心要给这个不听话的伤员一个教训。

    “诶?诶诶诶?!真的吗?”

    蜜璃瞪大了眼睛,宝石般的浅绿色眼睛充满了疑惑。

    感觉小忍的话……有点点奇怪,从前小忍有说过吃完苦药不可以吃糖吗?

    香奈乎看看手上反面的硬币,又看看病床上望着药碗一言难尽的蜜郎,把硬币又收回了口袋,低着头提上水壶离开了。

    那碗苦涩的药汁终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进了蜜郎的肚子里。

    苦,太苦了。

    舌尖触碰到药汁的那一瞬间,就麻木到丧失了味觉。除了苦,还有呛鼻的辣,辣到眼泪都要流了出来,除此之外他感觉不到其他任何的味道,就连舌头都不是他自己的了。

    喝完药的蜜郎一脸空白,捻着舌尖,像条被踢了一脚后变得可怜巴巴的小狗一样。

    围观的柱中,其中音柱看着他的表情,偏头捂着脸偷偷笑出了声。

    其实,他们几个都是被忍拜托来的——一来队员们训练空闲了下来,大家都没事情做,二来,忍虽然拜托了他们但也不需要他们做什么,只要蜜郎拒绝治疗并且想跑的时候拦一下就可以了。

    明明看起来比他姐姐还要成熟,结果因为受伤不想治疗和吃药就一点都不华丽的逃跑什么的……啧啧,完全没有剑士的风范呀。

    搓了搓手里的念珠,岩柱悲鸣屿行冥流出了泪,无神的双眼朝着蜜郎的方向道:“讳疾忌医是很不好的事情,凡事不面对却选择躲避,只会招来更大的灾祸。”

    “但,也不光是因为这件事……我想,你知道我的意思,南无阿弥陀佛……”

    悲鸣屿双手合十,他虽双目皆盲,却比眼睛清明的人看的更透彻——自三个月前甘露寺蜜郎的举动就变得十分古怪,似乎在逃避着什么,给他隐隐带来一种不好的预感。

    希望……不要给鬼杀队与主公带来灾祸,否则……

    “……”抿着舌尖的蜜郎身形微微一僵,面上极力控制着情绪和表情,心底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悲鸣屿先生……是在怀疑他。

    那股令人心惊的探究与怀疑的情绪,他可以感觉得到。

    ……

    去了趟厕所后,除了忍还在,其他人都离开了。

    “蜜璃走前留下了话,”身材瘦小的蝴蝶忍坐到凳子上,双脚微微接触着地面,她模仿着蜜璃的语气,微笑着说道:“‘蜜郎作为伤员肯定需要姐姐的照顾,所以这几天他的饮食我会负责的!’就是这样哦。”

    “啊……这样吗?”蜜郎眨了下眼,接着点点头,“我知道了,麻烦忍小姐向我传达姐姐的口信。”

    “只是小事。”忍摇头道。

    蜜郎走到自己的病床上,只是他并未躺下,坐在上面与忍面对着面,“只是……我想我该向忍小姐道歉。”

    “什么?”

    “我明白的,那碗药可真是我喝过的最苦的药了,让忍小姐担心,这是我的过错。”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呢,”忍轻笑着微微歪了下头,好像真的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蜜郎也笑了,浅绿色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忍小姐就是故意的,我受过再重的伤,也不曾喝过那样苦的药。”

    “您是医生,何况也不是一个喜欢随意捉弄人的人,我知道忍小姐是在担心我,也知道您是在生气,恨我不把身体当回事……”

    蝴蝶忍的微笑,在蜜郎慢慢诉说时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探究和微微气恼的模样。她长出一口气,像是把自己的怒气都发泄了出去,道:“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你又有什么在隐瞒着大家。”

    “你姐姐不止一次告诉我她对你的担忧,那三个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紫色的眼睛里像是凝结着朦胧雾气,她皱着眉抿紧了嘴唇,注视着他,“还是说,连我你都无法信任了吗?”

    “……”蜜郎的嘴微微张开,复又合上,最终蝴蝶忍也没能得到她想要得知的信息,“对不起忍小姐,真的很对不起,这件事……我不能说。”

    “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的,到时候怎么都可以……但不是现在,至少不能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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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是……地狱?”

    富江的手指缠着自己一缕头发,扭着腰肢百无聊赖的看着眼前的景色。

    她不止一次想象过地狱究竟是是什么样的景象,不说是那个杀死她的那个家伙脑子里的八大地狱和八热地狱,也得是尸山血海白骨成堆吧?

    结果,就这?就这?!

    空旷,荒凉,黑暗,头顶的天空与现世中的逢魔时刻相同,大地上黑红色的火焰舔舐着脚底,早已习惯被杀死和疼痛感觉的富江根本就不在乎这点痛感,还觉得非常无聊。

    她相当不屑的讥笑一声,如果是论起无聊的话,那这个地方还真是地狱级的呢。

    远方隐约有条奔腾的血红色河流,还有若有若无的哭嚎声。富江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后,摇摇晃晃的朝那个地方走去了——她都已经死了,再死一回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离那条河流越近,哭嚎声就越清晰,走到距河流还有一射之地时,声音简直震耳欲聋。

    再仔细看看,血色河流中,身体已经被截成残肢断臂的水鬼张着黑洞洞的嘴巴,伸着残缺的手掌对地狱昏黄的天空或是祈祷、或是诅咒,当桥上的死魂失足落入水中之时,水鬼们便一拥而上,争先恐后的将这落水亡魂撕咬至残缺,直到成为水鬼中新的一员。

    这才有点地狱的样子了嘛,富江点点头,抬起眼睛张望着桥对面的燃烧着火焰的针山。

    不知道迎接自己的是什么地狱呢。

    那小子脑子里的八大地狱和八寒地狱……不,那些都太轻了,等待她肯定是阿鼻地狱。

    绝望的在痛苦中轮回,无间断的折磨,永远都无法解脱,这才像貌美蠢毒的极恶之女富江的结局嘛。

    不过过桥的死魂好多,挤来挤去的肯定会碰到她,啧!真讨厌!

    就在富江厌烦又不得不往桥上走时,一个女孩子箭一样的冲了上来,抓住了她的衣角,紧紧抱住了她,“姐姐!你来了!”

    富江回头,一眼看清了她的脸,就忙不迭的想要挣脱她往桥上走——尽管已经有百年未见,但这张脸可在她的记忆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

    久美……

    “你认错人了!放开!我不是你姐姐!”富江自觉自己做下那么多错事,已经没脸再见自己曾经的的家人,所以她用力推着久美的身体,一边没好气的质问她,想让她松手,“看看我的脸呐!我长的这么漂亮,怎么可能是你姐姐!”

    然而在死后身体不再虚弱的久美力气大了不少,而富江死后失去了作为鬼的力量,一时半会竟然对她妹妹束手无策。

    “无论姐姐变成什么模样,我绝不会认错姐姐,姐姐永远都是姐姐!”

    “放开……放开!”

    “我才不要!”

    无论富江怎么对她,她就是铁了心的不撒手,还啪嗒啪嗒的掉眼泪,带着呜呜的哭腔,“姐姐,你,你终于……终于回来了……”

    在三途川等了百年,终于等到了姐姐醒悟回头。

    “姐姐……”

    随着久美呜咽的哭声,富江反抗的力度越来越小。

    到最后,她紧紧回抱住久美,趴在久美肩上,压住了自己颤抖的声音:“对不起,久美……”

    对不起,辜负了你的期待……

    对不起,我不是个好姐姐,对不起……

    对不起,直到你离开,我都没有回去和你好好告别。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世界有极乐世界与地狱,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死后她还能弥补自己的妹妹,了却二人过去的遗憾。

    待富江抬起头,看到妹妹背后那个面容严肃冷峻、脊背笔直的老人时,心脏崩崩跳得像是要从嘴里跳出来,想起自己作为鬼时的所做作为,僵硬的退后半步后惊叫出声。

    “爸爸——?!”

    老人抬起眼睛,富江胆战心惊的低下头,越发感觉到自己在他面前的渺小,他轻轻叫了一声富江的名字,让富江感觉自己流了一后背的冷汗。

    “松子。”

    久美默默走到富江身边,挽住了她的手。

    富江反手握紧久美伸过来的那只手。

    被妹妹支持着,身体仿佛有了力量,富江深呼吸了几次,她抬起头,抛去那些无谓的情绪,第一次正视着自她离家出走后就再也不曾见过面的父亲。

    他更老了,头发落满了雪一样,明明她离开时头发只是斑白的,还算健壮的身体也像是缩了水的气球,看着就是个不近人情的小老头,她记忆里的高大冷峻像是假的一样。

    ——仅仅才过了三个月,他就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松子,”出乎意料的,他并不是富江以为的大发雷霆,怒吼她不配做他的女儿,而只是近乎叹息的说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这样想朋友一样交谈的温馨的气氛,还真是不曾有过的奇幻……富江呼出一口气,虽然她变成了死魂,呼吸早就成了多余的动作,“没办法呢,为了活下去,我总得做点什么,再说了,这可都是他们活该啊。”

    富江歪着身子,傲立在父亲面前,抬手轻轻撩起耳边的碎发,露出眼角那颗充满魔性魅力的泪痣——一个普通的动作她做起来就是别样的风情万种,美得人心惊。

    “能走到这一步,多亏了父亲的教导——不被偏爱的孩子就是一文不值,而我被神明偏爱,是重新返回人世,当然做什么都是被允许的!”

    就算扭曲了面庞,眼睛翻白,富江也还是无与伦比的美丽,这股威力吸引了桥上的亡魂,他们无神的干枯双眼转向这边,像墓地里刚还魂的遗尸。

    久美从没见过这阵仗,害怕的抱紧了富江的手臂。

    但他们没有过来。

    像是有结界挡着似的,他们无法接近富江五米范围的范围内,只能看着头发开始飞舞的富江蠢蠢欲动。

    相隔彼世与近距离看着,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他的女儿已经由心到人都彻底的堕落为鬼了。

    “松子!松子!我明白……这都是,这都是我的错,是我把你害成了这个样子,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现在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松子早就死了!!活下来的是我富江!是富江啊!”

    含着泪的富江近乎哭嚎着,任谁也只能感觉出她的色厉内荏。她捂着脸跪倒在地,不想让他们看出自己的伪装,也不想再看父亲和久美失望的脸,喃喃道:“是杀人无数的富江,是要到地狱赎罪的富江啊……”

    许久,肩膀上传来了久美手掌的触感,还有她轻轻的一声叹息。

    “……久美?”

    “我和爸爸都知道哦,姐姐在现世里做的坏事,我和爸爸都看得清清楚楚哦。”

    “!”

    久美依旧维持着半蹲的姿势,对富江的惊恐的躲避视若无睹,不笑的模样阴森森的,看起来相当可怕,“姐姐害死了那么多人,还有那么多无辜的孩子,是一定要下地狱的,这样才能偿还自己的罪孽。”

    富江无言以对。

    她起身,抬手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细嫩的皮肤都搓红了,故作洒脱道:“好啊,那你们就走吧,你们去你们的桃源乡,我去地狱受罚赎罪。”

    “要是赎完罪下辈子还能投胎……我就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了!永别了!”

    “什么嘛,姐姐怎么又生气了,明明我说的是事实,”久美还跟个小女孩儿似的嘟着嘴巴,去拉富江的手,也不让她松开,“我要和姐姐去一个地方嘛,不可以抛下我。”

    富江猛地一回头,指着她对她破口大骂:“你以为地狱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吗?!我是去地狱赎罪不是去游玩呀!人间一天地狱几万年!你又没杀人又没放火,到死连个谎都不会撒,去那里想干什么呀?!”

    “明明爸爸也要跟着去!哼!我和爸爸早就决定好了,你说了不算,”久美噘着嘴巴扭头,“我们在三途川等了姐姐这么多年,就是想和姐姐一起去地狱,姐姐一句话就想赶我们走,才不可能呢!”

    “什么?!爸爸也……”

    话音未落,父亲的手掌落在了富江的头顶上,那股温暖和父亲脸上的笑容,无端的让富江想要哭泣。

    “对不起,松子,都是爸爸的错。”

    “是爸爸不好,一直都忽视了你,让你不开心,让久美也难过。”

    “一起去地狱吧,下辈子,我们还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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