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殊见状撩起衣摆坐下,细长手指在桌子上轻敲,引得寒露看过来,便说:“朕一言九鼎,只要你老老实实回答朕几个问题,朕可以不计前嫌,放你出宫。”
这并非寒露真正诉求。
她更想留在宫里,做个在外人看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淑妃。
她一脸僵硬,如死鱼眼珠子的眼睛转动半天,落在燕云殊那张眉目如画的脸庞上。
“若是我肯知无不言,陛下能否继续留我在宫内?”
倘若没有宁逾白,燕云殊是愿意的。
可想到有那么个小心眼的醋缸子在,连他和淳于璞的醋都要吃,他不愿意。
再说,他扫过寒露胳膊:“不能。”
寒露脸又白了许多,半晌凄惨笑道:“是我对不起陛下在先,陛下不愿留我也是应当,是我咎由自取。陛下想问什么就问吧,我有问必答。”
“你与药丸真是表兄妹?”
这个疑问在燕云殊内心盘旋近两日,他也让人去查过,毫无破绽。
直觉告诉他,事实绝不是这样。
寒露脸上浮现出复杂神态,眼神里似乎也有自嘲,那瞬间她像个经历红尘飘零终将落入尘埃的苦命女子。
须臾,寒露神态平复下来,语气平静:“是,自我进东宫陪伴陛下左右后便没见过,那日我经过净身房外碰上将被拖进去的他,凭借他带着的玉佩,我认出了他,促膝长谈后方知姑姑家惨死只剩他一个,于心不忍的我救了他。”
“将他举荐于朕,是真心想让他为朕排忧解难?”
寒露脸上露出迟疑,秀眉微拢:“是他自己想去陛下身边侍奉,说想搏一搏,看能不能得陛下青睐。他说在我这被圈在一方禁地里,有失男儿抱负。”
燕云殊细瞧寒露神态,坦然真诚。
没说谎。
重生前种种再度划过眼前。
寒露挑拨他和宁逾白关系似乎在官银被盗窃后。
此时事情没到那时,药丸又被他杀了。
这是不是代表药丸背后的人还来不及搭上寒露?
看来想找出点毛头,还得从药丸身上下手。
寒露充其量是颗惨遭利用的棋子。
“他有没有和你说过在宫外与谁交好?”
寒露摇头:“若是有,也不至于卖身进宫做太监。”
燕云殊深深看她一眼。
当时她在净身房外救下药丸大抵是人布的局,否则哪来那么巧的事?
药丸究竟是不是她表哥也不得而知。
如今这也不算太重要。
燕云殊:“你再想想他有没有别的怪异之处。”
寒露垂眸静静回想起来。
燕云殊摩挲指尖,思绪不由自主飘到宁逾白身上。
对方此时在做什么呢?
听荷梵说,临近初春,各地上书禀告奏疏多如牛毛,长明殿内明灯燃至天明。
那宁逾白岂不是没休息?
习武之人精力固然高深,可也不是这么个熬法。
待会儿先去趟御膳房,看看有没有大补汤盛一碗给宁逾白。
得让他知道自己心里是疼惜他的。
“我想起来了。”寒露倏然出声,神态多有激动,“他在我宫里当值时,每逢初一十五必去采买司,说是托人买的小东西,每次去回来总要带点新鲜玩意儿讨我欢心,有时是话本子,有时是新出的胭脂水粉。”
燕云殊如墨长眉微扬,很好。
“他没说去见采买司的谁?”
“没有,每当我因这事发脾气,他都会…会花言巧语哄我,两三句话我便忘了初衷。”说到这里,寒露羞愧难当。
燕云殊不在意:“行了,你安心等着,不日朕安排人秘密送你出宫。切记,出宫后隐姓埋名,远离人世。”
寒露眼里瞬间集满泪光,忍着痛哭冲动,双手立于头上行跪拜大礼,哽咽道:“多谢陛下不杀之恩,臣妾感激不尽,待恢复自由之身,必日夜念经诵佛,为陛下祈福。”
死过一回地燕云殊不大相信这套,缓缓走到她面前,俯身和她饱含泪水的双眸对上,微笑道:“朕话还没说完,先别急着谢恩。若你说的是真事,过往一概不究;若你胆敢骗朕,朕让你死无葬身之处。”
寒露让他话语里隐藏的杀意扑得浑身发寒,没忍住打了个哆嗦,软倒在地,不敢言语。
燕云殊收起笑容往外走:“你好自为之。”
殿内打开,外面的天不知何时变了。
明明来时晴空万里,有风有麻雀,满是岁月静好的味道;他在里面没待上一盏茶功夫,湛蓝天空变得灰蒙蒙,淡薄如烟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笼罩在盛歌上方,仿佛映照着什么。
燕云殊收回视线,捂紧荷梵递过来的小暖炉,嗓音微哑:“去御膳房。”
御膳房。
里面烟火缭绕,香气扑鼻。
外面太监跪成片,鸦雀无声。
本是忙碌吵杂的时候,因燕云殊大驾光临,不得不停下手里活儿接驾。
燕云殊没什么架子,边往御膳房里走边说:“起来,朕过来随便看看,你们继续忙。”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动弹。
御膳房总管汤绍请示地看向荷梵,得到几不可见一点头,手上下摆成小扇子,嘴里小声催促:“快快快,灶上的菜还在锅里,锅下面的柴火不能灭,炭炉里煨着的猪腰山药汤不能过火候,快动起来!”
汤绍偷看一眼,发现燕云殊直往里面去了。
连拉带踢得将人弄起来,又快步跟在荷梵身后进去。
燕云殊从小到大没进过厨房,真正十指不沾阳春水得金贵人。
心血来潮过来,看这个新鲜,看那个好奇。
他不想给人添乱,因此双手背在身后,只看看不乱碰。
“这是什么?”他走到个小炭炉前问,微微倾身,一股清香外加鲜美的味道充满鼻息间。
荷梵往旁边错开,好让汤绍顺利上前回答。
汤绍满脸感激地朝荷梵轻点头,躬身谄媚笑道:“回陛下,这是猪腰山药汤,是林太医嘱咐我等每日必给陛下安排的养身汤。”
燕云殊脸色微妙一瞬:“那这汤好了吗?”
汤绍闻言微怔,很快反应过来,拿过帕子掀开砂锅盖,取过勺子轻搅,色泽鲜艳,香味浓烈,他放好勺子和盖子,转身回话:“回陛下,好了,陛下可要尝尝?”
“你帮朕盛一碗,暖起来,朕要带走。”燕云殊吩咐道。
汤绍连声应了,手脚麻利得找来上等青瓷碗,小心翼翼捞出最好两块原料。
燕云殊记得宁逾白爱吃山药,便说:“山药再放两块。”
汤绍连忙又挖出两片放上去。
心想:陛下口味何时变得与摄政王一样了?
竟爱吃蔬菜来,这是重点,得记下来,免得陛下要考。
只多放山药,那碗汤看起来寒酸,不太符合他想表达疼爱的意思。
燕云殊眉头微皱,又说:“再放两块排骨。”
汤绍照做了。
“再放点汤。”他说。
汤放进去了。
碗太小,溢出来撒了汤绍一手,有燕云殊在旁看着,汤绍不敢喊出声更不敢动。
燕云殊脸色不太好看:“放下,去处理你的手。”
汤绍莫名感觉到杀气,放下汤碗转身要跪:“是小人笨手笨脚弄撒了汤,请陛下责罚。”
燕云殊好笑道:“你错在哪了?一切都是按照朕的意思来,分明是朕没眼力见。得了,别跪了,去处理你的伤,朕自己来。”
汤绍大吃一惊,顾不上手疼:“陛下万金之体,万不可碰这些东西啊。”
“你哪来那么多话?让你下去就下去。”燕云殊不耐烦道。
他想亲手给宁逾白盛碗汤怎么那么难?
汤绍见他沉下脸来,神色多有不悦,再也不敢多嘴,小步退到一旁。
燕云殊将小暖炉丢给荷梵,连带狐裘也摘下,这才挽起袖子拿勺,四处寻找汤碗,最终寻到个海口大碗,那东西是御膳房通常用来盛汤的。
他觉得那个很好,又大又能装。
于是拿过来用了。
这初次进厨房尝试盛热汤,难免手忙脚乱,好几次没倒好汤,反而烫到手,燕云殊忍着不吭声,硬是把汤盛好放到一旁,才捧着手连吹几口气,疼得眼泪汪汪。
荷梵一看他白净肌肤上红红的,摸出药膏要给他擦,被他推了。
“快装进暖盒里,咱们走。”他迫不及待要给宁逾白看心意。
一想到对方喝上他亲手盛的汤,笑逐颜开的样子,他手疼便不是大事了。
荷梵默不作声收回东西,拿过汤绍递过来的暖盒,将汤碗放进去盖上,随燕云殊往外走。
汤绍急匆匆看眼砂锅,好家伙,直接捞干净了。看来陛下补肾急切呐!
燕云殊不知道汤绍脑补了什么,疾行到长明殿,无需小太监宣传,推开进去:“王爷,朕…”
他一进去才发现里面坐着好几个人,手边堆满书籍,他们神色疲惫,胡子拉碴,应是连夜处理公务没休息。
唯有宁逾白干干净净,在内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对方因他这声喊倏然抬眸看过来,如鹰隼般犀利眼神直勾勾扎进他心里。
他一时忘记说话。
只听见自己地心跳声溃不成军。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