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臭死水淹没口鼻夺取呼吸的瞬间，方月临最先想到的居然是又要被鬼先生教训了。
他并不会游泳。
记忆里似乎有一家三口在炎炎夏日去河边游玩的场景，方长风抱着还小的他在水面上游走，回头看向坐在岸边为他们拍照的陈瑜。
方长风笑道：“等临临再大一点我就教他游泳，保证一口气游过麦河都不喘大气。”
等他再大一点，方长风一头扎进生意里，教他游泳的事儿便一直搁置到了现在。
估计以后也不会有人教他了。
幸而绝望的下坠感并没有将方月临拉扯太久，他拼了命地向上抓取，在挣扎中听到了更大的落水声。
很快，他便被人捞出了水面，背在背上小跑着奔向医务室。
方月临呛了水，不受控制地咳嗽着，肮脏池水慢慢从嘴角流出来。身旁有女性教师一直帮她拍着背部，鼓励他：“别怕，别怕。”
他并不想听陌生人说话，方月临在几次短促的呼吸后慢慢偏头看向另一边，嘴唇动了动，无声道：“……你在担心我吗？”
他知道鬼先生就在他身边。
他也听到了之前那声关切意味的“月临。”
但此时此刻，他就是非常想要亲口听到鬼先生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是个不知足的坏孩子。
方月临想，黏在一起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眼前画面忽然变得模糊起来。
*
校内霸凌致使学生落水事件在市教育局巡查人员的见证下立刻引起了全校师生的重视，县教育局和政府都连夜派人来学校参与调查。
亲自下水捞人的校长洗完澡换完衣服，又从教室宿舍里匆匆赶到了会议室接受质问，人到中年，一张老脸丢的干干净净。
市里下派的是两位年轻干部，为了年底的评优工作在一个月的时间里走访了市内全部十三个县城，麦河县作为巡查终点站，市县都非常重视。
没想到才来麦河中学的第一天，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小会议室里密密麻麻坐满了相关的不相关的人员，校长刘宏畅手心捏了一把汗，硬着头皮举行会议，先开口看向坐在前排的当事人班主任，问他：“你的学生怎么样了？醒过来没有？”
杨真十几分钟以前还在语文组办公室跟自己办的老师讨论平均分的事情，听说比上次有提升后还高兴地跟同事打趣了几句。
没想到前脚刚迈进教室，还没来得及清点人数检查有没有人翘课，就被匆匆跑来的外班学生一把抓住，大喊：“杨老师！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校长让您赶快过去看看！！”
杨真边跑边听传话筒解释，险些没气得骂娘，就算现在知道方月临已经没事儿了，依旧一肚子气憋在心里没处发！
更别提那四个霸凌者的班主任还在他旁边坐着呢！可不得恨屋及乌迁怒于人？
自己班的学生被外班学生合起伙来欺负，还差点酿成大祸，杨真心里憋着火气，连校长的面子也顾忌不上。
他斜瞥了一眼旁边的几位心虚同事，阴阳怪气道：“多亏校长发现的及时，要不就我们家月临这个小身板，再多泡会儿，恐怕期末考试都不用参加了。”
回应完校长，话音一转，又将枪/口对准了坐在他身边的同事，假意关心：“谢兴朝他们几个没事儿吧？刚才闹得动静这么大，全校都晓得了，可别给孩子留下什么心理阴影，影响了学业。”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没人听不懂杨真的画外音。
听他这么一控诉，纷纷将不满的眼神投向了正在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几位当事人班主任。
校霸头子谢兴朝的班主任尴尬地低下了头，其他两位神色也都差不多。
说句老实话，哪个班没有几个管不了说不听的混世魔王呢？
现在这种社会氛围下，师生关系本来就处在悬崖边上，对学生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
更何况他们班这几个还因为点儿上不得台面的理由不能直接记大过受处分，就算亲眼看见他们做了些什么坏事平日里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批评过了，事情就算过了。
顶多背后骂一句倒霉。
但这次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这简直是众目睽睽之下按着你的眼皮让你接受现实！
年底奖金算是跟自己无缘了，还是先想想怎么平息众怒吧……唉。
杨真的不满让校长汗颜，他握着钢笔的手紧了紧，也知道自己必须站出来充当铁面无私包拯的角色。
他咳了一声，正色道：“这起校园暴力事件造成的影响极其恶劣，谢兴朝等四人不仅无视校园纪律，更破坏了我校莘莘学子间的团结！经研究，我校决定给予四人全校通报批评、记大过一次的违纪处分，并于明天起，停课三周。”
麦河中学还有两周就到了期末考，停课三周摆明就是让谢兴朝他们直接放弃期末考试参加开学补考。
处分结果差强人意，下头立刻开始了交头接耳。
杨真对此嗤之以鼻。
他翻了个白眼，茶里茶气地想：你们班那几个失去的只是一次期末考，我们月临可白白损失了两天的复习时间呢。
倘若谢兴朝的班主任有读心术，此刻恐怕已经气到血压升高，原地吐血三升。
*
“真的不需要老师送你回家吗？”
“不用麻烦老师了，我自己可以。”
杨真拎着自己专门回教室帮他收拾好的书包，坐在病床边的小凳子上，怜爱道：“这两天回家什么也不要多想，好好休息。老师重新给你放了本练习册在书包里，想做就做，不想做也没关系，等回到学校之后再做也来得及。”
方月临搞不懂班主任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对自己充满了关怀。
出于礼貌，他还是开口道：“谢谢杨老师关心。”
杨真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笑道：“好好照顾自己。”
方月临点点头，目送着杨真离开医务室后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他身上穿着不知道哪位寄宿生友情提供给他的校服，没有鞋子，不知道是被忽略了还是觉得不方便，目光搜寻道的只有自己那双被踢进床底的帆布鞋。
方月临弯腰找出鞋子穿上，湿漉漉的鞋子踩进去有点恶心，不过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反倒是别人的衣物让他感到不自在，只想快点回到家里洗个澡换上干净衣服。
医务室的值班医生在确认他没什么大碍后就去隔壁房间了，方月临背起书包在安静的病房中央站了一会儿，推开门走出去，小声嘟囔：“你为什么又不理我了？先生。”
鼻子还没通气，语气黏糊糊的，听起来像小孩子撒娇。
四下无人，方月临不自觉又露出了话痨属性，他双手拉住两边的书包带，眉毛纠结成了两座小山丘。
他大概能猜到鬼先生为什么不愿意理他，多半是生他拿自己冒险的气。可是那种时候他想不出比那更好也更容易一劳永逸的方法了，心甘情愿地赌上一把。
结果显而易见，他赌赢了。
从刚刚杨真告诉他校长亲口说出的违纪处分来看，至少在余下两年的高中生涯里，没有人敢在像谢兴朝他们那样针对他欺负他了。
但是现在先生生他的气，不想理他。
方月临抿抿嘴唇，扭头看看身侧，讨好道：“先生，你别不理我好不好？我……”他顿了顿，耳根红了：“我有点儿害怕。”
少年尾音染上了轻颤，经验不足的撒娇效果反而出奇，饶是木头人也忍不住缴械投降。
宋淮安不再隐藏自己的存在，气势汹汹地抬起右手伸向方月临脸颊，打算好好惩罚这个冲动的小家伙，捏上去的时候还是收住力气，不轻不重。
“你害怕？”宋淮安冷笑：“害怕没把他们吓死？行啊方月临，看不出来你还挺老谋深算，这招破釜沉舟用的不错，值得嘉奖。”
方月临悄悄补充，怕你不理我。
宋淮安又说：“你这么智勇双全当初还找我干什么，随便动动脑子你那个班主任不就立马凑上来表关怀了？人家毕竟是专业的老师，有他辅导你，考上大学轻而易举啊。要不要我提前给你包个大红包？”
方月临乖乖挨捏挨训，听着听着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他神色古怪地寻找着先生正脸，下意识歪着脑袋，狐疑道：“先生。”
宋淮安哼了一声。
方月临挠挠头，非常迷惑：“你今天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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