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鬼走在回家路上,方月临为自己成功甩掉了大麻烦而感到高兴,但碍于照顾身边那位先生的情绪,不敢高兴地太过表面,只能委婉地把话题转移到了班主任给他单独安排的作业上。
“我觉得杨老师今天也挺奇怪的。”方月临说:“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这么关心我的学习……难道他也发现什么了?”
这倒是小孩儿纯属瞎想了。
方月临虽然当了一年杨真的学生,但他自己本身学习就一般,在班级里里处于中下游,性格又内向,从来不参与班里的集体活动,在老师眼里占到的分量自然比不上其他同学。
宋淮安倒是能猜到多半是上次的英语老师跟班主任说了些什么,让他产生了方月临在扮猪吃老虎的想法。
吃什么老虎,被老虎吃的兔子还差不多。
宋淮安嗤之以鼻,顺手又按在方月临肩膀上推了一把,“走快点儿。”
今天风大,本来就掉进过水里,走路还磨磨蹭蹭吹着晚风。
就方月临这小身板,明天肯定感冒。
莫名被推着走的方月临“哦”了一声,加快了脚步,走了没多远又慢下来,抬起头手小心翼翼的往肩膀上伸。
“干什么?”宋淮安瞪他,“走路还不安分?”
“……不干什么。”
方月临被训斥后缩回手,没过一会儿又故态复萌,在短暂的试探后虚虚握拳,抓住了落在自己肩膀上的宽厚手掌。
他只抓住了鬼先生的两根手指,在旁人眼里,看上去就像握着自己的书包肩带。
“先生!”方月临有点兴奋,“原来我也可以主动碰到你!”
宋淮安几乎下意识就要将自己的手指抽出来。
他从小就很讨厌小孩子,很讨厌被小孩子缠住的感觉。
跟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年纪和方月临差不多,小时候经常苦着闹着纠缠不清,吵死了。
“之前一直没注意,”方月临碎碎念,又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现在才发现原来先生你的手也很温暖嘛。”
他能感受到方月临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期待,于是手腕又卸了力气。
“哦,是吗?”他漫不经心地回答方月临:“下次这么简单的题再做错,你就可以提前感受到我温暖有力的大巴掌。”
方月临:“……”
好气哦。
又不能反驳。
斗嘴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临近家门口时方月临又恢复成了平日里那个冷冷清清、看上去有点儿自闭的面瘫小孩儿。
要是霍之行在这儿,看了准得直呼川剧变脸。
“先生,待会儿见。”
方月临说,抬脚往侧门走去。
方家原来没有侧门,侧面是留给电动车出行的通道,直接连着院子,后来家中遭过贼才装上的铁门。
铁门推了两下没打开,发出刺耳的声音。
方月临只好转头从正门进屋。
他无声叹了口气,掏出钥匙打开宽大防盗门。
前脚还没踏进室内,客厅里的两双眼睛齐刷刷向他看过来。
“这才几点就回来了?”他奶奶赵苗从皮质沙发上坐直起身子,握着遥控器的手直指向他,“你还学会逃课了是不是?!都是死老头子给你惯得!看看,看看他养出了个什么好孙子!!”
另一人虽然没说话,嘴角却带着幸灾乐祸的笑。
是他爸爸领回家的女人,似乎叫什么……陆青青,还是陆清清?
“我没逃课。”方月临低声解释,“奶奶,我先上去了。”
“站住!”赵苗怒斥:“没逃课你这么早就回来了?全街道怎么就你一个高中生回来了?哪个老师这么好,专门给你一个人放假啊?年纪不大还学会骗人了,败给你缴那么高的学费,跟你妈一样!赔钱货!”
陆青青噗嗤笑出了声,她扶着老太太坐好,一边给她顺气一边煽风点火,假惺惺地关切道:“妈,您老也别这么生气,我看月临平时挺乖的,今天多半是有什么事情请假了吧?”
她目光落在方月临身上那边宽松的校服上面,愣了一下,惊讶道:“哎呀,别是出什么事儿了吧?怎么衣服都跟早上出门穿的不一样啦?”
“咦?”她眼尖,一眼就看到了方月临颈部接近锁骨的位置有一道鲜红的划痕。
她忽然暧昧兮兮地笑了一声,意有所指:“怎么还伤到了那个地方呀。”
赵苗心理本就对方月临不满,此时经她这么一提醒,不用多说就已经脑补出了一番难看的画面,登时就黑了脸,一巴掌拍在茶几上,尖锐质问道:“给我解释清楚!你干什么去了!”
陆青青适时地添了一把火:“唉,月临也快十六了吧?小男孩儿嘛,青春期的躁动,妈,咱们也该体谅体谅。”
方月临低着头,死死咬紧牙关,喉间哽到说不出一句话来。
锁骨上尖锐石块的划痕也开始火辣辣的泛疼。
赵苗终究还是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多年前也曾疼爱过他的奶奶说:“你这个只会给方家丢人的东西!我们老方家的脸都被你丢干净了!”
方月临在赵苗滔滔不绝的辱骂声中抬起头来,近乎绝望地低吼:“我到底还是不是您的亲孙子?!”
他不想再待在这个地方了。
方月临想,不管去哪儿都好,随便去哪里,只要不是在这个令人遍体生寒的地方。
去哪儿都好。
防盗门砰地被推开,单薄的少年在刻薄女声中渐渐跑远。
*
麦河是麦河县的母亲河,县城内围绕着麦河修建了长达两公里的休闲河堤。
每到夏夜,麦河都成了本地最热闹的纳凉地。
但偶尔也有无人问津的地方。
二桥下前段时间闹出过人命,连带着整个二桥路段的河堤都空荡荡。
方月临失魂落魄地走过一段又一段路,终于停在了一块杂草丛生的堤岸上。
他又向前走了两步,坐在离水最近的石阶上。
迎面扑来的水腥气也不能让他产生任何波动,方月临木着脸,一言不发望着河面。
良久,方月临略显沙哑的嗓音开口,断断续续地说:“先生,我……不想再回去了。去其他县城、市里,或者是别的城市,天南地北,什么地方都行,我还年轻,可以打工赚钱养活自己。”
“对,你说的都对。总会有黑作坊不怕违法招收童工。”宋淮安冷声质问:“那麻烦拥有伟大志气的方月临同学告诉我,今天晚上要在哪个桥洞底下做你的美梦?”
“我……”冰凉河水敲击着石阶,哗哗啦。
方月临的眼中充满了对未知的迷茫,他痛苦地抱住脑袋,拼命摇头,喃喃:“我不知道,先生。你说得对,我是个只会异想天开的傻子,离开了他们,离开了麦河县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就是个、就是个没用的人。”
他从小生活在麦河县,生长着方家,十岁以前没有人会担心他未来的路,十岁以后也没有人会关心他未来的路。
到现在,他还是只有一个人。
也许还有总是喜欢教训人的鬼先生。
方月临苦笑,“幸好现在还有你愿意陪我说说话,先生。”
小孩把满腔委屈难过咬碎了往肚里咽,明明眼睛肿的像桃子,还要笑着叫他先生。
宋淮安并没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变得逐渐温柔起来,他在少年旁边坐下,安抚性地抚摸方月临后背,感受到了轻微地颤栗。
等到方月临情绪平复一点了,宋淮安开口道:“有没有想过你走了正是他们想要的结果?方家的钱、房产,不管你想不想要,那是你应得的东西。为什么要轻易放弃,让给一个外人?”
“……”
“你越容忍,她们只会越得寸进尺。”
“……”
“月临。”宋淮安转身将方月临拉近怀里,给了小朋友一个并不算温暖的拥抱,告诉他:“逃避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方月临眼泪瞬间就淌下来了。
他趴在恶鬼先生的肩膀上,无声哭泣。
宋淮安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他不能放任一个还不到十六岁的孩子自此成为流浪儿童。
也许方月临能找到一份勉强糊口的工作,可他还这么小,三观尚未完全建立,以后又该怎么办?
离开方家是肯定的,但至少不是现在。
宋淮安眼神微动。
终于决定将跟长海市的联系提上了日程。
一小时后,方月临在宋淮安的催促下回到了方家。
爷爷下棋还没回来 ,他爸妈也不在家。
赵苗和陆青青不知道在哪个房间里,客厅空无一人。
方月临已经在鬼先生的鼓励下做好了心理准备,旁若无人地上了三楼。
打开门,便发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月临你看,不如这样?阿姨呢最近想跟你奶奶一起弄个花圃出来,养花多好啊,修身养性,你奶奶年级也大了,不能整天生气,养养花陶冶情操,说不定心情一好,就不骂你了……是不是?”
陆青青站在他的房间里四处打量,手里还拿着他放在桌面上的镜子把玩,俨然一副新主人的模样,但嘴上仍装着客客气气:“阿姨看这间屋子就不错,适合培养花苗,省的在外面风吹雨打坏了,怪心疼的。月临,你这么懂事,不如就先搬下去跟你妈妈住,把这间房腾出来给阿姨养花,怎么样?”
-你越容忍,她们只会越得寸进尺。
-不管你想不想要,那是你应得的东西。为什么要轻易让给一个外人?
-月临,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
先生说得对。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逃避。
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耐换来了什么?
奶奶指着鼻子骂他,骂他丢了方家的人,浪费了方家的钱。
还没成为他后妈的女人登堂入室,要从他手里抢走最后的栖身地。
没有人会因为他的隐忍而停止对他的欺辱。
方月临忽然笑了一下。
他偏了下头,抬手狠狠将门推开,巨大的碰撞声把还在说着梦话的陆青青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女人皱起眉头,脸色变得难看,“月临,被奶奶教训了你冲阿姨发什么火?”
“你说得对。”
“什么意思?”
方月临并不算太高,还在生长期的小孩不到一米七,但也比娇小的陆青青高上半个头。
他背对着月光走进房间,站在陆青青面前。
方月临说:“我就是太懂事了,才会叫您一声陆阿姨。”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陆青青后退了两步。
那个懦弱的废物小孩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勇气敢跟她呛声了?!
“月临。”陆青青迅速恢复理智,想要再度搬出赵苗来打压他。“养花可是你奶奶的注意,难道你要——”
“不管是谁的主意都与我无关。”方月临毫不留情地打断她,“这里现在是我的卧室,想让我搬走也可以,只要警察叔叔说我应该把卧室让给陆阿姨养花,我立马就走。”
他想到了刚才先生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又想到先生那几句略显生硬的安慰。
与他萍水相逢的鬼魂教他怎么那会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的血脉至亲却在唆使外人从他手里抢走唯一的休憩地。
多可笑啊?
陆青青气结。她没想到方月临真的敢驳她面子。“你!”
“我很好,不需要陆阿姨操心。”
“好你个方月临!你、你给我等着!”陆青青咬牙切齿道:“等你爸回来,看他怎么收拾你!”
“原来陆阿姨还知道他是我爸。”方月临点头,让出一条路给陆青青,道:“那我想您也知道将来家里的拆迁补偿有一份是我母亲和我的。”
陆青青扶着门框回头,死死地瞪着他,那眼神似乎想要活扒了他一层皮。
方月临眨了眨眼,语气颇为无辜。“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但我们家的房产证上永远都不会有你的名字。”
“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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