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满心中纳罕,顺着声源回眸一顾。
半透明的画屏之后,一名仆役佝偻着背躲在暗影深处,分明是有备而来。
趁大家各司其职没空理会自己,袁满赶紧悄无声息退足,溜了出去。
将仆役扯至一处僻静园囿的老槐树下,再三确定周围别无他人,才问:“刚才你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来者是孙策院里的使唤,因家中出事急着回乡。但碍于身契在袁家,若无主人点头,无法恢复自由之身。索性/欲拿知道的秘辛交换利益,各取所需。
得到袁家千金亲自首肯、承诺放行,仆役才从怀中掏出用牛皮纸袋包裹的东西,开门见山问:“女公子可还记得此物?”
垂眸只见鲜红的一捧野果,模样看起来有点像草莓,却又比草莓袖珍许多。这年头自然是没有转基因技术的,袁满心中滑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哦——这不会是那毒果吧?”
仆役点了点头:“此物名唤蛇莓。女公子中毒之后,院子里的蛇莓连夜被袁将军尽数剪除,小人好不容易才悄悄摘来这点。”
袁满拾起一枚野果,娇艳欲滴的颜色看起来确实挺有食欲。而原主今年将将十三岁,误食也在情理之中:“既然有毒,你还摘它做什么?”
“女公子来自江北,对淮南的野果有所不知。”仆役深思熟虑措辞,方吐露道,“蛇莓实有微毒,也确会招来蛇虫鼠蚁之流。但即便误食,除非一次吃个几斤,否则也就上吐下泻几回罢了。症状决不会如女公子昨夜那般口唇发绀、周身痉挛。”
袁满颇为震惊:“你的意思是,有人想借蛇莓之手,加害于我吗?”
仆役明人不说暗话:“前段时日,我见积微院的孙河偷偷去药铺买过砒/霜。”
这呼之欲出的答案令袁满倒抽了一口凉气:“下毒杀我的人,是孙策?”
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结果。
穿越之前,袁满是一名立场坚定的孙策黑。虽然三国志记载他“美姿颜(长得帅),好笑语(喜欢笑),性阔达听受(性格豁达、能虚心接受意见)”,但她对此却不以为然。因为从历史的蛛丝马迹中,她发现这只不过是笑里藏刀大尾巴狼蒙蔽别人视听的障眼法罢了。
真正的孙策,其实是一个双手沾满了血腥与罪恶的少年杀神。
孙氏宗族发于贫迹,孙策的爷爷孙钟甚至是个种瓜的,连土豪劣绅都算不上。父亲孙坚白手起家,威震华夏,却在孙策不到十八岁的时候就溘然长逝。身为孙氏嫡长子,其后很多年寄人篱下的生活,想必没少遭受各方地主豪强的非议与白眼。
袁满推算,他“有恩不一定会报、有仇却一定会还”的反社会型人格,约莫就是在那个时候悄然形成的。后来下江东,二十六岁有限的生命河流中,孙策杀过的人犹如恒河沙数,其中又以各姓江东名士为最,里面甚至不乏孙坚老朋友——王晟的全族,连吴夫人哀哭求情都没用。
换成现代的观念想想:交朋友吗,杀你全家的那种。
这恐怖的场景,能不让人感到窒息么?
所以,孙策虽然以盖世英雄得名“江东小霸王”,被人拿来与“楚霸王”项羽相提并论,但这个称号既褒且贬,其中的意义不言自明。
对于孙策想要置原主于死地这件事情,袁满都不用怀疑,就觉得酷似他一贯狠绝的行事作风。由不得人不信。
可若说摊上孙策无可厚非,但阖府上下,难道就没有其余的淮南子弟看出原主中毒事件的蹊跷么?
然而除了眼前有事相求的仆役,却没有一个身边亲近之人站出来合理表示怀疑。原主的人格魅力有多糟糕,由此可见一斑。
仆役左顾右盼,不敢多作逗留:“女公子,小人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可莫要忘记应诺过小人的事情啊!”
“知道了。”袁满按了按眉峰,锲而不舍追问,“我以前,真的很令人讨厌么?”讨厌到,大家宁愿都做沉默的大多数?
仆役有些尴尬,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无从反驳,只得从旁找补道:“蛇莓本身无碍,但若被剧毒的蛇类毒牙舔过,兴许真有毒液残留。如今虽已初秋,然秋老虎最是流金堕火,府中或有蛇虫出没也未可知。”
言下之意就是,没人敢百分百打包票有人投毒,索性/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不。”袁满想起之前被众人千夫所指的模样,心不在焉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嘴唇撅得老高,“她们就是喜闻乐见。”
心事重重回到闺阁,袁满俏脸没做好表情管理,不自觉拉成了一根老长的茄子。
房中仆婢,似乎对她这副模样司空见惯,非但无人问津不说,还都推波助澜,在屋外一茬接着一茬闲磕牙。时不时有欢声笑语传入,更显得里面萧索无比,室内室外宛若冰火两重天。
终于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拍在了桌案上:“你们都给我安静点!”
屋外仆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她们家大小姐今夜又是哪根筋搭错了。
袁湘一边推门而入,一边驱散了仆众走进房中。将带来的滋补佳品放好,回头笑道:“阿姊怎么像吃了炮仗一样?大病初愈,不宜动怒,又何必与下人们一般见识呢。”
袁湘身后,跟着另外一名年约五六岁、头总双角的黄毛小丫头。小丫头紧紧拉着袁湘的手,也木讷地叫了一声:“阿姊好。”
这个时代的袁家,能称呼原主为“阿姊”的女眷,想来正是袁术的另外两个女儿了。
三国的人脉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说它小吧,从寒门到豪族、豪族到名流,门阀划分得细致不说,三六九等也分得门儿清。可若说它大吧,贵族子弟联姻来联姻去,汉末这段历史,说白了,不过也就是一群亲戚掐架而已。
袁满眼珠骨碌碌一转。
就拿眼前这两个女眷来说,未来她们其中一人就嫁给了吴大帝孙权。而现在更热闹了,袁家又多了一个本该拿着祭天剧本的作精女炮灰。
改善人缘,不如从亲姐妹开始。袁满苦着脸,怅然道:“我不开心。”
袁湘与袁澜面面相觑,半晌袁湘才问:“是不是今日父亲非逼阿姊去向孙伯符赔罪,掉了阿姊的脸面?”说罢,向前扯了扯袁澜的手。
袁澜虽年幼,但十分早慧,见状没辙,只得有些不太情愿地走到袁满身边。
她肥肥的小手一伸,抱住了袁满的两条大腿:“阿姊不生气,阿澜看看你、抱抱你。”
袁满心里一暖,下意识道:“不是因为他。”
她与孙策发生过节之时,袁湘全程也在场。到了如今,只以为她面子上下不来台,却依旧嘴犟不肯承认罢了。
但有些话,袁湘身为局外人不得不提:“阿姊,别怪阿湘多嘴。那孙伯符是故人之子,尚有三分薄面。如今又成了父亲的义子,颇受寄托看重。你可莫要像往日那般,再对他出言不逊了。”
“我不逊什么了?”袁满脸上写满了无辜,索性顺水推舟试探,“阿湘,你看我这毒素上头,脑子也不好使了……”
装疯卖傻推卸责任素来是袁满的强项。袁湘虽不知道她言语的真假,依旧好意提醒:“阿姊不会真的不记得了吧?”
袁满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记得了。”
袁湘无奈叹了口气,清了清喉咙,开始数落袁满罄竹难书的罪状。
“其一,他大名孙策,不叫孙笨。你倒好,人前人后红口白牙‘孙笨长、孙笨短’地侮辱人家。”
“其二,他带着寡母幼弟,到寿春来投靠父亲,日子已是十分艰辛。你却日复一日跟在身后戳脊梁骨,骂人家是‘袁姓家奴’。”
“还有,父亲新得了传国玉玺,你非得讨要过来砸核桃。被孙策看到说了一回,你反口就是一句‘富春乡巴佬少见多怪’,还掏出玉玺砸伤了人家。啧啧啧,这桩桩件件,阿姊回头琢磨一下,真不觉得过分了点儿?”
“是很过分,我嘴真毒。”袁满点头如捣蒜。这不,作天作地的人生一不小心就玩脱了。斜眼见两位女眷都一瞬不瞬盯着自己,又赶紧出尔反尔,“阿呸,嘴欠归嘴欠,那也罪不至死啊!”
脸滚键盘的网络喷子,线下说不准也会扶老奶奶过马路呢!浪子回头金不换。
袁湘的表情讪讪的:“总而言之,往后同一屋檐底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是闹得太僵,总归说不过去。阿姊不如收收性子,也别再消磨人家了。”
“他不为难我都谢天谢地了,我哪里还敢消磨他呀?”袁满忧从中来,感觉脖子在脑袋上摇摇欲坠。
屋外夜色浓稠如墨。荼香院内的高墙,一支淬了雷公藤的冷箭,就在阒静无人的星空下,悄无声息对准了三人所处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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