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满选了个后排靠窗、视野极佳的风水位置,将背后书箧卸下,盘腿坐在了藤席上。
山中秋色渐浓,一树新槭垂在窗外。满枝绯红的秀叶,独树一帜,仿佛团团烈火般,肆无忌惮烧得整个庭院灿烂灼热。
梆器敲响,人来人往的学斋渐渐归于安静。没过多久,一名年近四旬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手执竹简,身姿端直,容色威严。满堂学生见状,争先恐后站起身来,行礼问安道:“师长好。”
华歆点了点头,示意学生坐下。行至讲堂中央,他直奔主题:“请翻开书册,今日教学《诗经》鹿鸣篇,在座诸位先各自通读几遍吧。”
袁满无聊打了个哈欠,见众人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次第开口,琅琅读了起来,索性东张西望,像个雷达一样搜寻臭味相投的学渣。
少倾,她眼放异彩,意兴阑珊伸出毫笔,戳了戳一廊之隔、邻座同桌的肩膀:“同学,既然你不朗诵,想来也对课业兴趣缺缺,不如我们来聊会天。”
俯背侧坐的同桌就像没有听见似的,安如磐石,毫不理睬。
袁满看了看他案前似小山重叠、足以遮住整个上半身的层层简牍,以及埋没在简牍之后,依旧要支住脸颊的两条胳膊,颇感有些纳闷。
此人如此冷淡,既不参与馈赠,如今还将存在感降至最低,到底是有多不合群?
她不甘心,再度挠了挠他的后背:“喂,同学,听得到我说话么?”
孤僻的怪胎同桌依旧仿若未闻,不仅不吱声,连手指头都不带动一下的。
袁满热脸贴了冷屁股,不高兴地努努嘴,这下彻底变成泄了气的皮球。悒悒不乐放弃挣扎,她趴回桌案,沮丧吹着前额的刘海。
而讲案之前,华歆捋着下巴上的山羊须,开始逐字逐句给学生讲解:“本什篇呢,是一首四言宴饮诗。全诗共三章,每章分八句,皆以鹿鸣起兴……”
古文辞藻瑰丽,遣词造句高雅有余,实用不足,袁满一向不太感冒。她恹恹欲睡,从抽屉中拿出一个小银盒,推开盒盖,心不在焉逗弄着从府中带来的两只绿蝈蝈。
时间分秒流逝,好不容易捱到快要下学了。袁满数着沙漏,突见轩窗之畔的游廊,不知从哪里窜入一抹黑影,罩上头顶,纵身一跃,便趁老师不注意,翻了进来。
来者与她年龄相仿,身穿同款素色学衫,明显是学斋内的一名同侪。他猫着身体,一路绕到她的后方,又捻手捻脚匍匐前进,最终在隔壁桌案下停住。
精准定位之后,来者回过头,食指放在嘴唇上,对素未谋面的袁满轻轻嘘了一声,顺带抛了个媚眼。他风神疏朗,眉目秀润,模样瞧来宛如琼枝玉树一般。
可接下来发生的高能一幕,却将袁满从春困秋乏中拉扯出来,眼睛瞪成了铜铃——来者竟一把抱住她的同桌,扼住咽喉将人摁倒在地。电光石火间,来不及呼救,她眼睁睁看他利落剥下“同桌”的皮,拆去“同桌”的骨,完事将四分五裂的“尸体”往箱笼一丢,这才敛袖掸衣,正襟危坐下来。
这毫无预警的“凶案现场”,若非自身心理素质过硬,袁满险些就要惊声尖叫。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鲤鱼打挺,狐疑翻身向后,扒拉着箱笼再三确认。
原来,她所谓的“同桌”,皮肤是一层被裁剪得将将合适的柔软纺布,上面描摹着活灵活现的眉眼,惟妙惟肖的四肢,一个美好小少年栩栩如生跃然画间。
而他的身体,则是一个身高比例、胖瘦体型皆与常人无异的稻草人,各处关节拼接的地方,甚至卡扣着可以活络的小牛软骨,屈伸自如,拆卸便宜。
一捆一扎,还真像那么回事。
难怪大半节课下来,它就以跪坐的姿态,安安静静独享一方天地。
袁满心中钦敬,呆呆看着比画上人物还要清隽几分的正主:“好一出李代桃僵,无论做工画工皆令人佩服之至。”
这有板有眼的光景,甭说老师察觉不破,就连她近在咫尺之内,都没有看出任何端倪。
“承让承让。”真正的同桌倒是一点都不高冷,谦虚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袁满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可马上就要下学了,你现在过来干什么呢?”
来者笑容可掬摇了摇头,示意她往讲堂上看。
袁满抬头,果然见教学老师放下竹简,慢悠悠翻开讲案边上青檀熟宣的花名册。华歆从上至下,由右及左点选,挨个念道:“刘楹。”
“到。”
“顾淼。”
“到。”
“看见了吧?”来者黑白分明的眼睛闪耀洞察秋毫的光芒,“华子鱼传道授业认真不说,抓起逃学要犯来也毫不手软。”
“华子鱼?”袁满感到有点惊诧,“华歆华子鱼?”
提到三国历史,袁满最反感的五个人物,其中当之无愧就有华歆。虽然他为官清廉,两袖清风,更在荀彧死后代替其就任尚书令,成为曹操名副其实的二把手,功勋卓著,荣耀千秋。但他在废诛伏皇后事件中,从夹墙里揪出皇后头发并在地上一溜烟儿拖拽的糟糕表现,彻底撕掉了伪善面具,令他所有的气节品德荡然无存。
堂堂一国之母,尚且被他如此辣手摧花,对待学生就更不可能心慈手软了。
华歆的指甲扫得宣纸沙沙直响,定格最后几个名字,笃笃敲击:“诸葛亮。”
“到。”
一山更有一山高,袁满从深远思绪中回过神来,惊悸看向自己的邻座,感觉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急速收缩。她舌头一麻:“诸诸诸,诸葛亮?”
诸葛亮冲她礼貌一笑:“正是在下。”
华歆还在继续点读:“袁满。”
“到。”
诸葛亮瞥见刚才还生龙活虎的同伴,现在却宛如泥塑木雕,趁势问道:“你姓袁,莫不是袁公路的女儿?我看这眉眼,颇有相似之处呢。”
袁满点了点头:“你见过我父亲?”
“呵呵,当然见过。”诸葛亮无波无澜陈述,表情看不出来喜怒,“我叔父诸葛玄的豫章太守,可是令尊金口玉言,向朝廷举荐得来的呀。走马上任前,我曾有幸跟随叔父,去过贵府一次。”
袁满一掐大腿,剧烈的痛楚令她如梦初醒。她一世英名,怎么偏偏把这茬故事给忘了!
卧龙诸葛亮,自幼失怙,父考母妣,一直寄养在叔父诸葛玄的膝下长大。而历史上的诸葛玄,要到公元197年才会去世,在此之前,他可不就是术爸麾下和孙策一样谨小慎微、埋头苦干的附庸属吏嘛!
可诸葛亮神秘莫测的“呵呵”二字,词汇量极少,信息量巨大,直令袁满陷入了沉思。
诸葛玄最初是刘表的属吏,后来以兄丧为由离开,估计也是厌倦了他虚有其名的清谈本质。即便后来诸葛亮重回荆州,宁愿窝在乡下当农民伯伯,也依旧不肯重仕刘表。
可诸葛玄直到战败托孤,都能够想起昔日背叛的旧主,却不优先嘱咐诸葛兄弟往依彼时的正主袁术,根本原因就在于术爸那年做了一件惊世骇俗,大逆不道的举措——篡汉自立,失却了普世恩义。
枪打出头鸟,孙策倒戈,吕布倒戈,诸葛玄倒戈,一桩桩一件件,似山崩地裂,终将原本坐拥豫徐扬三州十二郡、势力最强大的军阀袁术彻底击垮。
诸葛亮何其聪明,昔日短短一次晤面,估计就吃透了术爸并不正人君子的外貌下,所潜藏的那颗狼子野心。
不过万幸,卧龙此时还只是一条幼蛇而已,诸事都还来得及筹谋。袁满思绪翻涌,一个前所未有的计划在脑海中酝酿成形,重要程度仅次于坑死孙策——那就是,截胡诸葛亮!
可这件事情操作起来的难度,不亚于愚公要去挪动太行王屋二山:
1、要让术爸放下执念,不再迷信所谓的“代汉者,当涂高”。
2、要与小正太诸葛亮培养良好的同窗情谊,不能太满显得虚假,不能太缺显得生分。
接下来的几天,袁满死了无数脑细胞,也没想出个通透的所以然来。
直到,天有不测风云。她发现自己才数日没盯紧孙策,无形当中的放纵,竟然促成了他搞些小动作。
影卫不能随从家主听课,每每只能聚众等在园囿门口。漫漫时光,惺惺相惜,外在洒脱随和还长得帅的大尾巴狼如鱼得水,很快纠合了数名游荡无度、尚武轻侠的亡命之徒,称兄道弟,亲如手足。
当有一日不小心听到他们彼此之间的亲昵称谓,什么“公奕”、“幼平 ”、“子烈”,袁满当场吓得差点吐血三升,感觉自己将要背过气去。
蒋钦,字公奕;周泰,字幼平;陈武,字子烈。
得嘞,江表十二虎臣,一下子集齐了四分之一!这酸爽的境遇,逼得袁满不得不重视,将拿捏孙策提上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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