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独有偶,眼见影卫之间拉帮结派,成日如胶似漆黏在一起,暗自忧心忡忡的,除了袁满,还有另外一名女学生——顾淼。
她是袁满的同窗兼室友,也是四名当事影卫其中之一陈武的女主,出自声名显赫的吴郡顾氏。性格淡泊娴雅,待人温柔仪静,乃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
因为是吴郡人,即使作为女流之辈,也对当年州郡里的烟云变幻略知一二。
这日金乌西坠,袁满洗漱后进了斋舍,顾淼终于憋不住心事,将她拉到榻边:“阿满,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袁满早几日就发现了顾淼的欲语还休。用棉巾揩着湿漉漉的头发,她斜眼笑道:“咱俩相处这些时日,我什么性子你还不了解?有什么话,直说就好啦。”
“你那侍卫孙伯符……”顾淼见她爽快,即便再难以启齿,也不打算兜圈子,“实不相瞒,最好不要让他与其余影卫走那么近。”
袁满一双眼睛似黑漆点就,玄妙莫测看向顾淼。暗自揣测,以其审慎谨严的性子,顾虑孙策招来什么祸端也实属情理之中。
顾淼看懂了她眼神中的奥义,直晃动着双手,替自己辩解:“哎,不是你想的那样,陈武也就罢了。但蒋钦与周泰……”话锋一转,“你可听说过‘立仁八卦’么?”
“立仁八卦?”袁满一头雾水,“什么八卦啊。”
“那日寻衅的周荣,就是‘八卦’中的‘艮卦’。”
袁满这才反应过来八卦不是她所以为的那个八卦,而是八个自命不凡的狼人,咬肌一错,险些没有磕到舌头。
三国的名士最喜欢互相标榜,其中对八这个数字的执念比现代人还要夸张。比如什么八俊、八顾、八及、八厨、八达,如今居然还冒出来个山寨版八卦。
心痒难耐,袁满忍不住调侃道:“艮卦才第七卦,看来这个周荣混的也不咋地嘛。”
顾淼没有心情跟她打哈哈,愁容满面:“蒋钦周泰的小郎主,正巧也是八卦中的成员。他们的头目,可是个正大光明旷学,连华师长都不放在眼里的头角峥嵘之辈,比周荣还要豪恣肆意。如今他们群龙无首,暂时掀不起什么风浪,但一年一度的迎新秋宴即将来临,所有学生都会参与,我怕介时会有麻烦。”
袁满将秀发甩到脑后,感激地拉住了顾淼的手:“我知道了阿淼,谢谢你的善意提醒。”
孙策到处结交朋党,笼络人心,渐渐已有起势的苗头。她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接下来正好可以巧立名目治治他,对付不了也要扒层皮。
顾淼不多深谈,长长喟叹道:“但愿是我多虑了。”
光阴荏苒,一场辞旧迎新的秋宴,很快如期而至。
因为是昼食,未免日头毒辣,庠序特地将筵席选址在一处广植着葡萄的墙院之下。中庭玲珑雅致,翠绿藤蔓一路攀缘,于头顶高架错落交集,枝繁叶茂,遮天蔽日。阳光柔和得像粉末层叠筛下,万物都被笼罩在一层淡金色的光晕中。
袁满随手摘了一串成熟的葡萄,边吃边眯着眼睛看向不远之处,正与一众伙伴谈笑风生的孙策。
他极少在她面前笑,即便勉强为之,也不过是皮肤的撕扯,眼底的波澜毫无意味。没想到,面对投契同僚,他发自肺腑的真心笑容,原来这么好看,有春风化雨的力量。
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哂笑,袁满眼见日晒三竿,猜想周荣一行人恐怕就要来了。事不宜迟,迅速伸手往桌案上一通摸索。随后,她左手持壶,右手持盏,准备挨个对玄黄斋的同窗敬酒。
谁料,刚迈出步子,竟“不小心”绊到了裙角。
叮铃哐啷一阵响声乱弹,袁满的酒器脱手而出,全部摔在地上砸了个稀巴烂。而她自己,也“很倒霉”地扑在了碎瓷上。利器划割,星星点点的血渍立即汩汩往外渗出。
歇斯底里的尖叫凌空响起,孙策听到是袁满的声音,小跑着推开人群闯入进来,就见她像只王八一样趴在狼藉之中,左手被凄厉的鲜红晕染一片。
袁满左顾右盼,气急败坏冲他吵嚷:“你人呢?”
孙策尚未发声,身边蒋钦倒率先开口:“兄弟几个,刚才在那边讨论武打呢。”
“问你了么,就你话多。”袁满看向蒋钦,口吻泼辣极了,“你是他哪门子的兄弟,经过我的同意了吗?”
“嘿,你这小娘们怎么说话呢。”蒋钦早听闻袁术之女恶贯满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当下心中就烧起了无名业火。
“公奕,不得无礼。”孙策目光幽邃,蹙眉对蒋钦摇了摇头。他淡然从地上扶起袁满,强压住心中腻烦,“是我照顾不周,疏忽大意了,女郎不要怨我朋友。”
“朋友?”袁满捂着伤处,嫌恶地吼叫道,“你到这立仁庠序,原是交朋友来的么?”
孙策当然知道他的本职是什么,可即便如此,人身自由也不容侵犯。袁满自己的过失,却能牵强发难到他头上,委实不可理喻至极。
可即便如此,他也得沉住怒气,替她延医问诊。校医很快提着药箱赶来,所幸伤口不深,故只是简单处理,随后用止血草包扎。
袁满捏着被包裹成粽子的左手,有理自然声高。此时不离间更待何时,她哼笑一声,强行棒打狍子:“以后不许聚在一起鬼混!再让我撞见你们不务正业,便让父亲革你舅舅吴景的职。”
暴脾气蒋钦怒不可遏跳脚而起:“我说你他娘的故意找茬吧——”
“公奕!”孙策哑着声音,突然一声暴喝。
周泰与陈武见状,知道事情不能闹大,七手八脚出招,好赖制服住蒋钦。
蒋钦骂骂咧咧被带走了,袁满继续得寸进尺,不耐烦地逐撵孙策:“滚滚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看见你就上火。去院外夕阳亭候着,别杵在这里碍我的眼。”
孙策余光看见葡萄架上,有一只背负着厚重甲壳的蜗牛,一步一个脚印,艰涩蠕动着,缓慢向刺藤高处爬行。
眼眶一热,他一句话也不说,抱拳退了出去。
山院外的夕阳亭,美其名曰亭,实际上只是一个简陋的草庐。此时太阳升到中天,草庐遮蔽不住光线,再加上大半日久站,水米未进,孙策不一会儿感到口中焦渴,双腿发虚。
正煎熬着时辰,突然听闻背后有一道揶揄之声蓦地响起:“哟,这不是我们大名鼎鼎的孙伯符嘛。”
孙策感到耳熟,回眸一顾,果然见着两名印象再深刻不过的故人。
来者一个叫陆尚,一个叫沈友,与他籍贯相同,都来自吴郡。
孙策眼睫扑朔,眼光迷离,默然看向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谋面的二人——他的童年阴影。
当过往纷至沓来,避无可避,恶之花绽放的土地,恨意就像一粒被霜冻的种子,经过雨水浇灌,重新催发萌芽。
孙氏一族寒门微末,世代居于富春江畔,以种瓜为业。后来父亲孙坚天纵悍猛,起初虽只是一名小小县吏,但进能剿灭叛贼,退能缉捕水寇,积累了不少战功。有了点家底,便将嫡长子送到郡里的初级庠序念书。
吴郡以顾陆为首的门阀世家,对孙氏子弟的歧视,明目张胆连到走路都拿鼻孔看人。而孙策自己,也不想削尖脑袋挤进士族圈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贵族保持距离,井水不犯河水。
可好景不长,他模样俊逸,待人谦恭,身边相交的朋友越来越多,很快引起了最为专横的陆家子孙陆尚的不满。
孙策永远也不会忘记,某个大雨滂沱的黄昏,陆尚、沈友,以及各家呼朋引类的小喽啰,是如何将自己逼到死角拳脚相加的。雷声轰隆,他鼻青脸肿,唇角渗出的血水将雨丝染透,在地上汇成了一条河流。
可狼狈至此,施暴者都不肯放过他。陆尚抬起脚,用雕着钉铆的马靴踩住他的脖颈,傲慢而下作地羞辱:“想求饶么,那就从我胯/下爬过去吧。”
他自幼跟着父亲习武,武艺卓绝,入了庠序之后,却一直藏拙自持,哪怕面对轻慢,也从未做出过任何出格之事。可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一味的隐忍不发,根本换不来敌人的丝毫尊重。
他红着眼睛,出其不意拔出陆尚马靴旁边的匕首,对着他的大腿狠狠刺去。
这么一刺,心高气傲的吴郡陆尚,陆康的嫡孙,从此变成了个跛子。
这一桩血案,事出突然,震惊了整个吴郡。幸好没闹出人命,父亲孙坚多方走访,甚至去向当初征讨黄巾起义时的上司——名将朱儁求情,卑躬屈膝,声泪俱下,才好歹保住了他一条性命。可孙家从此也被迫迁移,不得不离开故土吴郡,安置到了九江寿春。
如今,那么多年过去了。看着昔日无数次出现在噩梦中的正主,孙策一颗心汹涌澎湃,咬紧了牙关不敢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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