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讯赶来的陆尚与沈友躲在阴暗的角落,两眼放光,双拳攥劲,显然没想到有生之年能遇到如此拍案叫绝的一幕。
袁满居高临下挥舞着荆棘,不仅身体上羞辱,口舌中也没闲着:“当年你父亲与黄祖交战,不奉我父军令轻敌冒进,损兵折将不说,自己也被乱箭射成了刺猬。而今,我才刚教训几句,你居然也不听调遣使性出走。你们孙氏父子,妄自尊大,耳聋眼瞎,活该倒了血霉殊途同归。我看不如找支刺杀小队,将你也射成个筛子才好!”
突然被点名道姓的一众刺客做贼心虚,齐刷刷往灌木丛内一缩,生怕暴露了行藏。
而片刻前还觊觎美色的三角眼小喽啰打着哆嗦,不禁咂舌道:“这小娘们看起来斯斯文文,没想到竟是个母夜叉。真他娘的凶残,惹不起,惹不起……”
孙策用前臂护住脑袋,身子蜷缩成团,勉强拦挡住袁满毫无章法的攻势。他眼皮微垂,眼珠黑得如同晕不开的墨汁,里面囤积了满腔幽深的恨意。
父亲横死,大厦崩塌,他虽刚满十九岁,亦不得不扛起家族吞声草莽,只愿有朝一日能重振孙氏门楣。可万万没想到,时光虚度,宏图未展,到头来却被囿于袁府方寸之地,为一介女流颐指气使。
空有一身傲骨又如何?当尊严被无情践踏,可笑镜中之人浑身是血,一如十年前那个泥泞的雨夜。新仇旧恨,纷乱如麻,普天之下,竟好似全无他孙策容身之所。
拳头越绞越紧,骨头嘎吱作响。他星目微翕,仰面看向袁满白森森的脖颈。沸腾的血液疯狂向脑门蹿升,心心念念滋生着失控的想法——只消轻轻旋拧一下,就能捏得她身首分家。
袁满自然也留意到了孙策眼仁中的凛冽杀机。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何况他还不是兔子,而是一只看似被驯化的凶恶野兽。临行前带上顾淼拉架的决策,看来确实是明智之举。
可曲径通幽,草木葳蕤,时间已过半,王泰去传话的那个人,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赶来?
开弓再无回头箭,事已至此,反正孙策恨毒了自己,倒不如狠下心做个顺水人情,让他以后举凡想要独自到野外,就会忆起被个女人支配,险些毒打致死的恐惧。
“看什么看,难道还敢反了你不成?”袁满摆出尖酸刻薄的架势,瞅准了皮开肉绽的伤裂继续大刑伺候,“别忘记了,孙氏兴衰荣辱皆系于袁门,父亲山呼海啸,光吹口气就能让你们过个冬,打个喷嚏就能让你们抖三抖。”
此语话糙理不糙,孙策刚才还炯炯有神的目光骤然黯淡下去,眼底最后一丝炽热的火苗也随之化为乌有。
诚然,如今有外人在场,并不是逞强斗勇的时候。若一味只图快意恩仇,堂而皇之杀了袁满,尘世恶浊,人心叵测,暴跳如雷的袁术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
孙策觳觫颤抖,整个上半身被招呼得已经快要没有好肉,火辣辣的疼痛裹挟着前所未有的无力之感,几乎将他焚烧殆尽。
就在即将抵受不住,眼看快要晕厥过去的时候,临涧深处,总算响起了一连串接一连串的银铃之声。刘楹带着大队人马匆匆奔到树下,手臂一掀,冷不丁将袁满推了个踉跄。
袁满往后退了几步,重心不稳跌倒在地。
其余同伴手忙脚乱扶住孙策飘摇的身躯,只见他遍体鳞伤,其上衣料与落叶齐飞,血渍共泥淖一色,形状极为可怖。
下手之狠,令人见之无不寒毛卓竖。
刘楹忍不住破口大骂:“袁满,你到底还是不是人啊!袁家四世三公,偏偏就是如此滥用私刑的么?”
袁满不以为忤,歪歪斜斜坐着,凉薄却释怀地拂去鬓边散落的青丝:“哟,没想到还来了个英雄救美的正义使者呢。”
事态紧急,刘楹也不欲同她诡辩,接替过身边同伴,将孙策的臂弯挂上自己的肩膀。她沉痛道:“孙伯符你撑住,我这就带你去就医。”
孙策刚被搀起,对岸严阵以待的灌木丛下,树叶立马左摆右荡。刺客头目吐去嘴里的野草,低声询问正看好戏看得不亦乐乎的陆尚:“小郎主,时机已到,需要属下号令他们放箭么?”
哪知陆尚已然改变了主意:“不行,你看看这群学生,全是门阀盛族养尊处优的贵女,个个身娇体贵。人家抢男人,我们若动手,万一伤及无辜,可就不好看了。”
“小廊主且放心,此间都是训练有素的神射手,定然箭无虚发。”
“不必了。”陆尚心情舒泰,幸灾乐祸看向孙策惨兮兮的模样,笑出了声,“哈哈哈,今时今日,我才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一物降一物。”
刺客头目表示认同,附和道:“这倒委实不假,恶人自有恶人磨,这袁氏女满,摆明了就是孙策命里的克星啊。”
新的邪念产生,陆尚眼底闪耀着罪恶的光华:“如此刺激的游戏,若一了百了痛快杀了孙策,岂非便宜了他。留着这条狗命,欣赏他每日如何备受磋磨,可不是更为舒畅么?”
一众刺客茅塞顿开,整齐划一点了点头。
唯独沈友,为人猜忌心重。他目光深邃望向林间缓慢移动的人影,半晌才担忧地说:“可老大,你不觉得整件事情,从头到尾都颇为蹊跷,好几个地方有疑点么?”
陆尚讶然:“此话怎讲?”
沈友提醒道:“你仔细想想,咱们迎新秋宴不巧没碰上孙策,荒郊野岭却又偶然适逢此幕,真可谓想见见不着,想害害不了。这屡次三番,如有神助,会不会其实不是巧合,而是另有棋手躲在幕后从中作梗?”
“那依你看来,这个掌控全局的高手是谁?”
沈友揉了揉昏沉的颅顶,同样也是毫无头绪:“这仅仅只是猜测,谁在这两件事中都有插足,谁就是嫌疑最大的。”
陆尚乐不可支甩了甩头,眉毛提得老高:“你是说——袁满那个泼妇?不可能,就她那般骄横独断的模样,我宁愿相信是孙坚的鬼魂在暗地里帮儿子忙还差不多。”
沈友无奈道:“谨慎起见,不如再观察着,斟酌些为妙。若有风吹草动,还是得杀人灭口。别到头来被戏耍而不自知,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孙策被刘楹众人搬回寓所的时候,因为失血过多,整个人已经陷在昏迷边缘,满眼一片雾霭鸿蒙。
一盆接一盆清水端进屋宇,再出来时,脏污的血迹将毛巾都染成了红色。呛鼻的腥味萦绕在内闱,刘楹强忍住喉间不适,看校医用银剪剃去孙策左右翻飞、互相粘连的破烂衣帛。
将破溃的体肤止住血,拿盐水消过毒,再用棉布包扎好,不省人事的孙策好赖捡回一条性命。最后被放置在软枕上,余人皆退身出去,留他独自安静休养。
到了黄昏时分,照顾的同僚吃饭去了,寂静小院之外,一个鬼祟的身影偷偷摸摸潜入栅栏,吱呀一声推开了木门。
袁满辄进内室,放下帘帐,黯然望着孙策连在睡梦之中都紧蹙的眉眼,轻轻叹了口气:“孙策,委屈你受苦了。”
话毕,她在怀中一通摸索,趁势掏出一个黑色的瓷瓶。掰开他的嘴,强行将几颗小豆子似的丸药倒了进去。
小小药粒,虽然配方只不过是寻常熟地黄,但止痛化瘀,活血生津,兼经过精粹提纯,治疗血虚症候比任何名贵药材熬成的汤汁都要管用——这是离府之时,术爸硬塞给她的。
可等了半晌,不见孙策喉结滚动。
袁满心中担忧,一个可怕的念头转瞬即逝。时间一分一秒滑过,局面陷入胶着。等闲是下咽不了了,袁满将心一横,拍了拍自己的脸:“嗐,不就是皮肤贴皮肤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从案上倒了一杯水,几口饮尽,随后身子快速向前一倾,附上孙策乌青的薄唇。
冰凉触感之下,袁满例行公事,等不及将温水渡给孙策,舌尖一启,强行撬开他的牙关。水势顺流而下,榻上浑浑噩噩的伤者终于有了反应。
孙策喉咙一滚,咽下嘴中异物的同时,因素来警惕心极强,就算人在昏迷,也出于条件反射,一口咬住了她的下唇。
袁满短促嘶了一声,生怕孙策突然醒来,见他死活不松口,只得忍着痛楚一拽,一块小小的皮肉立马被扯了下来。
紧咬唇瓣止血,她怨念地看了孙策一眼,口齿含混道:“啧,现世果报,来得还真快。算我倒霉。”
情绪起伏之间,袁满斜眼看见外廊之下的轩窗,有两道模糊的黑影一闪而过。
她心细如发,想起之前王泰所说,沈友为人刻薄寡恩、猜忌多疑,故而特别留下了一个心眼。果不其然,她前脚赶到孙策房中试探,细作后脚也跟着过来了。
折腾太过,孙策任凭铁打的身躯,也已经吃不消。可此时此刻,隔山有眼,若应对不妥当,那一切就将前功尽弃,付诸东流。
袁满犹豫片刻,从案上拿起一把匕首,阴冷的目光瞟向一旁无知无觉的孙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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