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深眠,睡梦中的孙策根本不知道屋内发生过怎样的危机四伏,惊心动魄。
第二天早上,天光大亮,一切看似风平浪静。唯有苏醒之后,众人眼中潜藏不住的悲悯神情出卖了他们的想法。
蒋钦、周泰、陈武没多久也相邀而至,见了孙策,先是齐刷刷愣住,尔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不语不说,脸色更是一个赛一个的古怪难看。
这下子,孙策终于敏锐察觉到了什么。
见他们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脸看,而屋内的镜子也突然之间不翼而飞,他便从榻上撑起,跨着大步走向水盆。
看着水波粼粼之下自己的倒影,孙策大脑一片空白,顿时木头似的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袁绍派兵进宫诛杀宦官的时候,分辨党人与阉人的直接凭据就是胡须,仓促之间将宦官赶尽杀绝,当中不知错戮了多少胡须不盛的无辜之人。
以须发茂密为美的时代,他身体发育之后殷切蓄了多少年的胡子,竟然一夜之间俱无影踪。很明显,他遭到了一场彻头彻尾的耻辱之刑——髡刑。
孙策失神触摸着光溜溜的下巴,似乎不用思考就知道是谁干出来的好事。面对奇耻大辱,他冷声厉问:“袁满昨夜,是不是来过了?”
照顾孙策起居的学诏点了点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是,是来过了。小人疏失,天黑回屋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
蒋钦上下牙齿磨得震震作响:“这包藏祸心的臭娘们,居然还敢来剔去伯符的胡须?”
学诏害怕地看了一眼面容都要扭曲在一起的蒋钦,想起袁满临走之前,说的什么“我们那里的人都不留胡须”、“不到二十岁的人挂个大蒲扇像极了三十出头”、“喝点汤汁泼洒出来显得油腻死了”类似话语云云,连不迭地直摇头,只觉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周泰一向耐力极强,为人颇有分寸,现在却也跟着沉不住气了:“伯符,是可忍孰不可忍,难道咱们就一直甘做缩头乌龟,看着袁家恶女小人得志么?”
孙策嘴唇咬得发白,胸脯因为愤懑而剧烈地上下起伏。身体的伤患,心灵的创痛,容颜的毁损,接踵而至,防不胜防,甚至都不让人喘口气。
他慢条斯理,字字句句几乎都是从唇齿间咀嚼出来的:“总有一日,我会一寸一寸,慢慢活剐了她。”
孙策房中的腥风血雨,袁满感受不到,却能掐指猜到。跨越了将近两千年的风尘,仅分析三国时期曹操“割发代首”的事例,就能大致推断出古人对毛发的重视。
世事就是这么奇妙,现代人看来无关痛痒,和吃饭穿衣一样寻常的问题,却能引发一场古代的山崩海啸。戳中陆沈二人的下怀,正大光明消却疑窦不说,同时又不会对孙策造成任何实际上的损害,真可谓一举两得。
陆尚与沈友,这下总该消停一阵子了吧……
解决掉燃眉之急,袁满心情变得愉悦。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她低估了短短这段时日,孙策凭借极佳个人魅力,与蒋钦等人培养起来的深厚兄弟情谊。
几日过后的一个正午,袁满下了课学,准备回斋舍去休息。才刚刚转过一处僻静的游廊,就逢几道阴影纵身袭来,铺天盖地往她头上一罩。随后两眼陷入黑暗,来不及抵抗,又觉脖颈被人重重敲下,终于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当袁满被蒋钦打了麻袋的消息传到孙策寓所,孙策震动得变了脸色:“公奕,你疯了吗?”
“伯符,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人我都绑了,你到底还在怂个啥?”蒋钦气愤填胸,脑中早有一番计较。他将筹划和盘托出,“今日,兄弟就替你先弄死袁满,回头再抓来陆尚与沈友,同样双双弄死,伪装成女被男野外奸/淫的模样。最后,你带着二人首级去向袁术请罪,他若念你之功,一切好说。他若欲加之罪,不如造反。我等也不做这劳什子影卫了,从此就跟随你天南海北去闯荡。”
孙策鼻翼一酸,旺盛的心火烧得胸腔莫名滚烫。
周泰知他谨慎,亦在旁描补道:“伯符且宽心,我二人的小郎主都乃陆尚的跟班。自古近水楼台,我等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更兼职务之便,一炷香的时间即可手到擒来。”
矛盾情绪绞缢着孙策的理智,他动心却犹豫地抬眼,没有万分把握,不敢贸然点头答应:“你们抓到袁满的时候,有没有被人撞见?”
蒋钦骄傲地扬起头颅:“伯符有所不知,我有朋友是个山大王,寨所就驻扎在庠序外不远处的八公山。今日我特地请他办的事,绝无任何纰漏。”
孙策点了点头,一双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陈武相对冷静,见众人勠力同心,虽然不便多说什么,到底还是沉重劝了一句:“伯符,袁氏之女固然可恶,但事关人命,那袁术又是你新任义父,你可一定要慎之又慎,考虑清楚了。”
“臭娘们虐打伯符的时候,可没有想过什么人命关天。”蒋钦热血上头,不屑一顾鄙夷道,“若说其他情谊,那就更可笑了。当年袁家满门被屠,孙文台为袁术报仇,就在与董卓一决雌雄的关键节点,却被袁术忌惮,切断了他的粮饷,以致放虎归山。连结义之情都没有,又哪里来的父子之情呢?”
周泰也附和道:“是啊,若真顾及父子情谊,会如此纵女行凶,却视而不见么?”
连环刺激之下,仇恨的火苗重新在孙策眼底点燃。他当机立断站起身,快速束紧了自己的衣襟:“既然如此,就这么办。”
孙策一行人赶到八公山,很快在黑风寨见到了被套着脑袋,五花大绑的袁满。
孙策上前两步掀开头罩,只见袁满眉目平和坠在梦中,褪去了戾气的睡颜彷如空谷幽兰。嫌恶地问:“她怎么——”
“啧,你是不知道这娘们有多娇气。”黑风寨山大王邓当接话道,“老子就那么轻轻一下,她直接从午时昏睡到现在。这一时半会儿,估摸着也该醒了啊……”
“无妨。”孙策将头罩复又搭在袁满头上,望了望即将玉兔东升的天幕。他眼瞳清冷,声音无丝毫波澜,“现在不醒,一会儿受不住痛,自然也就醒了。”
蒋钦自以为意会,解气搓了搓手:“嘿嘿,这臭娘们虽说该死,模样倒是生得盘靓条顺,令人我见犹怜。那个伯符,奸/淫这场戏码,你要不要亲自上——”
还没说完,孙策淡淡乜了一眼蒋钦,将他尚未出口的话语堵在喉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我可做不出来。”
蒋钦面色讪讪的:“我这也不是为你着想嘛……既然如此,伯符打算如何处置她?一切都听你的安排就是了。”
“我说过,我会一寸一寸,慢慢活剐了她。”孙策眸色一沉,冷冽的目光像黑洞一样,吞噬着周遭的余温与光芒。他黯然垂首,惋惜看了看自己被荆棘所刺,尚未痊愈的指骨,“公奕,此间可有什么豺狼虎豹经常出没的沟岗?”
蒋钦怔忡了一下:“两里之外,好像有个野狼沟。”
“就把她扔到野狼沟去。”孙策简短下着决策,语气凉薄,“被野狼生吞活剥的感觉,大抵也和凌迟处死差不离吧……”
目送袁满被山匪合力抬走,孙策闭上酸涩的眼睛,一颗豆大的泪珠从左侧滚落脸庞。那一瞬间,所有情绪似乎都得到了安放,他站在廊下,身体直挺挺的,整个人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
正在此时,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打破了空门的寂静:“咦,这不是之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孙家郎君?”
孙策回头,只见立仁庠序藏书斋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守斋人吕范出现在廊下。他拱手见礼,也是十分诧异:“吕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嗐,我这不省心的堂弟,又偷偷溜到黑风寨习武来了。”吕范手臂一伸,从旁边捞出个身长七尺,身着短褐的俊朗少年,替二人引荐道,“这是我的堂弟吕蒙。阿蒙,这是之前帮过我的郎君孙策。”
孙策正准备拜谒,哪知吕蒙脱口而出:“我见过你。”
孙策云里雾里,含笑望了一眼吕范。吕范便询问道:“这可奇了,你日日不着家的,在哪里见过孙家郎君?”
“之前我不是回书斋拿宝剑嘛?”吕蒙声音洪亮,“在那里见到一个女的,贼兮兮地闯进书斋,偷了咱门楣上的那方阴阳八卦镜。我就好奇来着,她青天白日偷个镜子干嘛,就跟着脚步走到树林深处看了两眼……”
说到这里,吕蒙话语一顿,目光若有所思看向表情尴尬的孙策。
“那后来呢?”吕范迫不及待追问。
吕蒙对吕范翻了个白眼,似乎有些烦躁于他的打破砂锅问到底,转口问孙策:“孙家郎君,你是不是与江湖上惹不起的黑道结了一些什么梁子啊?”
孙策更加摸不着北,糊里糊涂问道:“什么江湖黑道?”
“就是那个——”吕蒙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尽情宣露,“我后来发现,她那镜子的反光,正对着一簇幽深的灌木,便趁你们走了,进去看了两眼。你猜怎么的,那里面全是散落的箭头与脚印,真是吓死个人。我估摸着,唔,应该蹲守过不下三十个射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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