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和煦的笑容,渐渐在脸上凝结成霜。
“那两个女的身处宽敞之地,射手若欲刺杀她们,估计早就有动作了。”吕蒙自恋着英明神武,还在继续条条是道地分析,“那么唯一的可能,人家的目标不是二女,而是满地找——”
吕蒙言尽于此,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了。
吕范一拍大腿,平生最讨厌人话说一半:“找什么呀,吞吞吐吐跟便秘似的……”
吕蒙目若朗星,里面浮动着崇拜的光芒:“这些时日,我跟着堂兄博览群书,读到《孟子》,‘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今日亲眼得见一出精妙绝伦的苦肉计,付诸实践者竟然是个黄毛丫头,真真儿不容易啊。”
“嘿,吴下阿蒙,你小子还不赖嘛,才几天不见,就会引经据典,背诵完整的大句了。”吕范竖起大拇指赞扬一通,又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味,“等等,苦,苦肉计?”
不谙世事的吕蒙还在添油加醋:“如此以假乱真的一幕,甚至瞒过了那些手握生杀、残暴不仁的贼众,孙家郎君,你们究竟是不是两相串通、早有默契,故意在唱双簧啊?”
气氛一下子变得冷凝又吊诡,吕范察觉事态不对,正要阻止自家堂弟胡乱说话,谁料快嘴的吕蒙已经抢先开口:“咦,那个帮你大忙的女郎人去哪儿啦?如此临危不乱,我好想向她请教一番……”
吕蒙还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孙策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脑袋轰隆一声炸成云团,从五脏六腑、到七经八脉,浑身内外只回响着他最后一句开天辟地的词话——那个帮你大忙的女郎。
无恶不作、死有余辜的袁满,竟然,又这么赶巧帮了大忙?
孙策心烦意乱,却不得不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想起鲁肃临行之前对她的预判,与如今吕蒙的亲眼目睹交织在一处。最后,呼之欲出的可怕答案令他四肢百骸都隐隐泛起一阵彻骨的穿心之寒。
他眼皮狂跳,撇下吕氏兄弟不顾而去,一阵儿风似的跑向黑风寨的大堂。
韩当正接待着蒋钦等人团聚一处,准备在半夜举办一场丰盛的篝火晚会作为庆贺。见了孙策,大手一招:“孙伯符,快来听听我们的计议妥当与否,有没有什么需要添加的娱乐项目?”
孙策无暇顾及,径直走到正在饮酒的蒋钦身边,压低了声线问:“公奕,你说的那个野狼沟,具体在什么方位?”
蒋钦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急切,原本薄醺的酒意去了大半,惶然惊坐起来:“伯符,你不会这个时候要打退堂鼓吧?临时变卦,很伤兄弟的感情啊!”
“咱们羽翼未丰,与袁术实力悬殊巨大,若贸然撕破脸皮,铁定讨不到好果子吃。如果全军覆没,岂非得不偿失?”孙策明白蒋钦一心为自己卖命,便拍着胸脯转口安抚,“我左思右想,如今有个更为万全之法,担保可以进入仕途。若处置得宜,甚至索回父亲的旧部也不在话下。与袁满的性命相比,孰轻孰重,还不够昭然么?”
蒋钦将信将疑:“伯符不妨说说,在下洗耳恭听。”
“你派遣一名斥候,快马加鞭赶到寿春……”孙策嘴唇凑近,将想法尽数灌输。蒋钦逐字逐句听完,川字纹的眉头渐渐舒展。末了,孙策最后询问道,“对了,陆尚与沈友可有着落?”
蒋钦回答:“幼平与我等兵分两路,目下已捆了他们在柴房,抱作一团,瑟瑟发抖呢。”
孙策颔首,神秘莫测冷笑道:“走去瞧瞧,我还有些话没问。”
荒无人烟的沟壑之下,袁满从朦胧中幽幽转醒。
四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感觉像是睡了一个世纪之久。袁满记忆断片,正待揉揉惺忪眼睛,才发现手脚皆被反缚,丝毫动弹不得。脑袋上蒙着异物的幽闭之感与呼吸困难,恰如当头棒喝,提醒她蓦地想起,自己被人绑成了肉票。
鼻端弥散着青草香与尘泥味,袁满意识到身处野外,便躬着身体,摸索着挪至一颗树下。先用树干磨松缠绕手脚的麻绳,费了好大的劲儿解开之后,她将头罩猛然扯落。
凉风习习,月色溶溶。借着漫天星子清冷的光华,眼前一望无际的芦苇荡波澜万顷,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没有心情欣赏美景,袁满摇摆着站起身,蹒跚地往前行。所到之处,惊起芦苇丛下鸦雀乱飞。
正在此时,身后窸窣声响,她回头一顾,只见一头半大的幼狼出现在视野。见了袁满,它仰天长啸,不过弹指之间,更多的野狼得闻讯息赶赴,纷纷拨开芦苇,依次冒头钻了出来。
秋来少粮,狼群眼冒绿光,很快将袁满包围,皆以趾爪挠地,恶狠狠地龇牙咧嘴。
袁满手无寸铁,只得攀折下几枝芦苇防身,冲着头狼胡乱晃荡:“你,你不要过来,我身上统共都没二两肉,嚼起来塞牙的。”
头狼滴着涎水,一眨不眨瞪着袁满,似乎在估量她的战斗力。
袁满害怕得无以复加,想起已无孙策在旁护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高声大喊给自己壮胆:”呜呜呜,孙策,你在哪儿啊,我快要翘辫子了……呜呜呜,快来救救我,我对不起你。孙策,孙策啊……”
半山腰上,孙策傲然睥睨,将袁满自始至终的行为尽收眼底。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她直呼自己的大名。
他们争分夺秒抄了小路,才刚赶到,就见袁满像条蛆一样蠕动着圆乎乎的身子,求生欲极强。可在最原始的弱肉强食面前,一贯盛气凌人的女人居然能拿轻飘飘的芦花杆当武器,模样滑稽极了。
“这小娘们真是个憨批,那树全是枝杈,不知道往上面蹬腿么?”蒋钦看不下去了,袁满的声音讨厌却魔性,令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在这么叫下去,魂儿都要被喊没了。”
正抱怨着,深沟之下的头狼将舌头一卷,向着袁满扑了上去。
一声尖利的叫声冲破云霄,袁满蒙住脑袋蜷缩在地,以为这次凶多吉少。可电光石火间,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呼啸的风吟。随后笃笃的闷声七零八落响起,她仓皇抬头,就见群狼竟在斯须之间被射杀得寥寥无几。
仅剩的一头劲狼恼羞成怒,挥着利爪奔向自己,谁料刚窜到头顶,凌空一只斜箭嗖的飞来,又准又狠,干净利落洞贯劲狼的双目。血幕喷薄而出,溅了袁满一头一脸,劲狼委顿倒地,渐渐没了生机。
顺着发箭方位遥遥看去,半山腰上,火光大举。一明一灭的光影之下,孙策背着箭壶,左挽右发,两面开弓,弦音不绝于耳,频速极快。
袁满见他盖世英勇,感动得都快哭了。
消灭掉狼群,孙策与随从信步走下深沟。蒋钦只消一个眼色,得令的从众立即走到狼尸中央,拔出群狼身上的箭翎。尔后,办完差事的他将拳头一抱:“你们聊,我先告辞了。”
袁满受了惊吓,还没反应过来,蒋钦已率众离开。
送走了随从,孙策抽出两把匕首,也走到狼尸中央,双管齐下一通猛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狼尸很快变得皮肉模糊,血流如注。
见孙策像癫狂了一样,不放过每一匹已死的野狼,袁满呆呆坐在一旁,不禁看傻眼了。这家伙,不会是被自己打出了什么精神疾病吧?
心里打了个突,她匍匐上前,拽了拽孙策的衣摆:“那个孙笨,别扎了,它们都已经死了……”
孙策原本创伤未愈,如今经历了拔刃张弩、大开大合,浑身旧伤复又迸裂了大半。鲜血奔涌而出,染红了他月牙白的衣袍。最严重的是双手,因为开弓用力过猛,此刻每一根手指都麻痹不堪,疼痛钻心。
戮完最后一具狼尸,孙策赫然回头,复杂眼波投向身旁孑然颤抖的姑娘。
他凌厉的眼神令袁满心底滑过一丝不好的预感,磕巴着步步后退:“孙孙笨,啊呸,孙策,你你冷静一点……”
孙策步步紧逼,毫不客气欺身上前。袁满以为死定了,可下一秒,他却哐啷一声丢掉匕首,双臂一揽,将她抱进了自己温暖的臂弯。
袁满像挨了雷劈一样怔在原地,直愣愣看着孙策近在咫尺的英俊脸庞,心跳不知怎么,突然间就漏掉半拍。他浊重的呼吸吹在自己的颈窝,又酥又痒,奇异的感觉让人极为不安。
袁满不知所措拱了拱身子,想逃离他的桎梏:“那个孙策,倒也不至于这样……”
孙策幽暗的眸子看不出来情绪:“别动。”
他与关押在柴房里的陆尚与沈友对质,起初二人并不认罪。直到自己话锋一转,指出是沈友背叛陆尚,将几十个刺客之事直言不讳。
陆尚不知孙策如何知晓首尾,这下不疑有他,当即和沈友激烈争吵起来,算是坐实了派遣射手的罪状。
真相大白于天下。诚然,不管袁满有心无心,她确实救了他。
孙策看向怀中之人的脸蛋,突然觉得,这么多年,他竟好似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眉头微忖,他疑惑地将目光游离:“你的嘴,怎么了?”
袁满吓得赶紧用手捂住,支吾道:“被,被恶狼咬到了……”
“恶狼?”孙策思绪飘忽。
袁满茫然枕着他的胸膛,听到芦苇荡外又有大队人马的声响,以为是蒋钦他们回来了,吓得又挣扎道:“孙笨,你快放开我。”
谁料孙策将她搂得更紧,嘴角更噙起一抹深沉笑意。在军队到来前夕,他瞅准了时机,嘴唇缓缓张翕:“义妹别怕,义兄带你回家。”
袁术钻出芦苇荡,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兄妹友爱、荡气回肠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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