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舍生取义,以鲜血活活染就出来的风采,令袁术不得不高看两眼,油然而生一股强烈的敬意。
五千人的部队沿着一条河流结营,袁术端坐于中军大帐,想起孙策的伤痕累累,突然就忆及当年孙坚遇伏身亡,自己得知消息后赶到岘山,见他尸体被马革裹覆的那一刻。
同门的两代英烈,同样的鲜血淋漓,父亲为了自己奋勇,儿子为了爱女奔命。而今,孙坚早已作古,化成黄土下的一抔尘埃,自己断不能让孙策重蹈覆辙,成为来不及的遗憾。
袁术有了计较,眼见孙策包完伤口、换好衣裳,远远朝大帐走来,便起身亲迎,殷勤搀住他的胳膊请进。
坐定之后,略一询问,孙策便慢慢启齿,讲述前因后果。袁术心惊胆战听完,连眉毛都在抖动,两眼喷射火光:“早就听闻这群山之间强人出没,如今居然敢公然招惹我袁公路,还一心想要置我女于死地,真是气煞人也。”
孙策聚精会神敷衍道:“袁家四世三公,义妹如花似玉,为人又天真烂漫,年幼无知,指不定就被哪家眼红的狡兔花钱买了暗窟。”
这话袁术听得明白。他自起事以来,杀孽太重,仇家不少,出门在外,本就需要万事小心。偏生阿满这个女儿又与自己哪里都像,是个容易得罪人的张狂性子,稍有不慎就会沾惹是非。
改是不可能改的,要改也是让别人去改。袁术思来想去,自我检讨,作为雄踞淮南的一方霸主,还是自己指派给女儿的影卫不够规模啊!
他琢磨半晌,终于想出了一个自认为两全其美的法子:“孙氏家学渊源,伯符忠勇无双,颇有乃父之风。今日多亏了你庇佑我女免遭危难,如此汗马功劳,定要重重嘉奖。义父有意向朝廷表奏你为怀义校尉——取“心怀天下,不忘恩义”之意,你可千万莫要推辞啊……”
话音未落,后帐帘开,洗去一身血水的袁满迈着杂乱的步子跳了进来,急匆匆说道:“父亲,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孙策一旦获封校尉,军职加身,自然也就有了名正言顺招贤纳士的资格。介时人心归附,指不定会有多少兵马前来投效,可不明摆着养虎为患、让他趁机坐大么。
袁术见女儿反应激烈,不由有些发懵:“阿满,为啥使不得啊?”
袁满摸了摸鼻梁,装出一副兄妹情深的样子,走到孙策身边捏住他腰带下方的玉鱼,泫然若泣:“我,我可舍不得放义兄走。”
“哈哈哈,就这呀?”袁术挥了挥手,不以为然将如意算盘拨给女儿听,“不走不走,知道你们情谊深厚。就让他且领着校尉之职,还在你身边照顾,直到结业为止。如此,大军云集,时刻厉兵秣马,不就没人再敢动你一根毫毛了吗?”
“可是——”袁满见孙策闷葫芦似的装聋作哑,索性直接将话挑明,“此番女儿遇险,事有蹊跷。凶手熟知女儿行程,很可能为亲信作案。还是先查明真相为要,义兄,你说对不对?”
“已经查到了呀,伯符为你剃去胡须,做了好大的牺牲乔装改扮呢。”袁术对孙策的表述深信不疑,并由衷赞赏,“贼党是一窝山匪,营寨就驻扎于险峻的打石山,离此处约莫五里地。他们素有受雇杀人,往野狼沟买凶抛尸的前科。放心吧,你那些同窗一个都跑不掉,我定会让伯符细细筛查,找出真凶。”
袁满两眼发直,目光呆滞看向孙策:“义兄,你是这么告诉父亲的?”
“你义兄徒步奔袭营救,仅用匕首与群狼近身厮杀,几乎九死一生,日暮途穷。再看看你,被他护在怀中,毫发无损。”袁术没发现异常,依旧还在唠叨,“仅授予校尉官职,似乎都委屈了他。对哦!不如——封个裨将玩玩?”
袁满吓得打了个战栗,赶紧出声阻止:“就校尉,我觉得校尉挺好的!”
袁术见她终于不再任性,会心一笑:“甚好,我女终于懂事些了。”又转头向孙策,以命令的口吻交代,“伯符,你做了校尉之后,第一次军事行动,就是先发制人替为父拿下打石山,给阿满报仇。听明白了吗?”
自始至终作壁上观的孙策这才抱拳道:“义父放心,策万死不辞。”
出了袁术营帐,暮色四合,星光漫天。孙策正待回去休息,走至一处无人野地,突然听得身后有女子开口道:“孙笨,是你绑架我的。”
他默然回头,就见袁满追上前来,继续头头是道地推测:“你自导自演这一出戏码,就是为了要挟父亲,向他索要官职获益对不对?”
孙策风轻云淡道:“这些话,你刚才怎么不说?”
“你以为我傻啊,父亲要知道你身上的一切拜我所赐,那就不是小小校尉可以打发的,兴许出于内疚给个偏将军都说不准。”袁满因为被反摆一道而愤怒,气鼓鼓的样子像一只膨胀的河豚,“孙笨,往日真是低估了你。看不出来,还真是好算计啊。”
孙策不动声色凝望她生动的脸颊,须臾才回答道:“不是我。”
“不是你?”袁满显然没料到,纳罕地嘀咕着,“那会是谁……可,就算不是你,那也应是将计就计之法,这总否认不了了吧?”
“你没被野狼入腹,反而还是我的错么?”孙策不想与她多作纠缠,丢下这么一句噎死人不偿命的话,仿若闲庭漫步似的昂然负手离去,徒留后面袁满气得直跺脚。
因天子符节就在寿春马日磾手中,袁术举荐孙策为怀义校尉的文书很快得以批复,不日之后,他就正式领了官衔上任,并在学斋岭外的溪云镇有了驻地。
这样一来,往日结交过的、或者没有结交却倾心于他的,各路勇士,络绎不绝,都向着溪云镇慕名而往。短短几天时间,竟聚合到了约莫八百余人。
其中,就有父亲孙坚往年的部下——朱治。
孙策在家中宰羊烹猪,仪礼俱备,丰盛款待了远道而来的贵客。席间,朱治提到孙坚往日勇武,儿子孙策又得脸争气,可叹自己年近不惑,膝下却没有子嗣承欢,不由得怆然涕下,声噎喉堵。
孙策也是悲不自胜,便为他张罗,安排斥候去了寿春,禀明袁术做主,将朱治的外甥施然过继到他名下,改名朱然,一并接到镇上。先赠送了大份厚礼不说,还将朱然也送进立仁庠序,与弟弟孙权共同念书。
一来二去,朱治有感于孙氏恩惠,抹着热泪说道:“伯符,你此番帮了大忙,来日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坦率开口。我虽没有什么通天本事,但好歹比你多吃了二十年的盐,生活阅历方面,还是略胜一筹的。”
孙策这几日正苦恼于袁满带给他的一连串未解之谜,奈何身边蒋钦等人皆是冲劲十足的莽夫,才刚说两句就喊打喊杀,根本聊不下去。见朱治这么提了,便顺势说道:“侄儿还真有一桩事情不明,想向朱叔请教来着。”
朱治正襟危坐:“贤侄但说无妨。”
孙策略一沉吟,似乎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有这么一个狷介傲慢的女子,从小就看你不顺眼,浊嘴毒舌,动辄打骂。两看两厌之下,你对她恨之入骨,巴不得早日弄死。奈何两次三番造化弄人,总是失手未遂……”
话语微歇,孙策啜了口茶,迷茫看了朱治一眼:“可你后来渐渐发现,她趁人之危的行径,实则为了治疗你的顽疾;她兴风作浪的打骂,实则为了保护你的生命。越来越多的蛛丝马迹浮现,一切并不能简单用巧合二字搪塞。朱叔,侄儿为此困扰已久,你能替我指引一二么?”
“这么说来,除了刻意磨砺你的心智以外……”朱治抚摸着颏下长髯,认真思索着孙策陈述的细节。时间于指尖溜走,过了好一会儿,他豁然晓悟,“我知道了,这个女子,她喜欢你啊!”
宛如晴天一道霹雳,孙策呆在了当场:“喜,喜欢我?”
朱治得了结论,开始逆向往前推算:“伯符,你所说的女子,是那个袁家女郎吧?”见孙策眼神闪烁,不置可否,他扬唇一笑,“她长得很美,不是么?”
孙策耳根子一红,不知作何感想:“朱叔,你就不要取笑侄儿了。”
“袁氏之女从小喜欢你,却娇生惯养不知如何表达,只能用使坏来吸引注意。”朱治语重心长,摆出长辈的姿态提点不经人事的晚辈,“我年轻时在庠序念书,就有恶霸少年喜欢某个女郎,却反其道而行之,在人家简牍中放置蜈蚣整蛊的先河……”
“还有,与你义结金兰,一般姿颜雄伟的三弟周公瑾,不也无故遇到过这样的事端么?”朱治看孙策木鱼脑袋,再度好意提醒,“曲有误,周郎顾,那些女子知他精擅琴律,容不得别人失误,就故意弹错曲谱,借此吸引目光……”
直到朱治告辞许久,人走茶凉,孙策都还独坐于席间,脑海中念念不忘回响着他最后的那一番话。
银光甲胄,本该意气风发的青年,却沉浸在不可思议的情绪中无法自拔。往日所有不着边际的疑惑,似乎如今都冠冕堂皇,找到了无懈可击的宣泄口。
被剃去胡须的那个午夜,他曾坠在仙境之中,梦见过一名软玉温香的姑娘。缠绵之中,他仿似鬼压床一般无知无觉,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摸不着,唯有姑娘的沉水发香,穿透阴霾,丝丝缕缕烙印在他的心上。
姑娘抽身欲走,他不舍地咬了她一口。醒来榻边空空,本以为一切是梦,可当抱住袁满的那一刹那,闻到她头上同样的沉水香氛,看见她唇瓣上醒目的殷红创伤,他不禁陷入了更大的迷惑当中。
如果说,袁满真的趁人昏迷悄悄偷腥,甚至在被群狼袭击命悬一线之时,呼唤的也是自己的名字,那么牵丝成串,很大可能朱治的猜测并没有错。
孙策用指甲抠着桌案,一颗心五味杂陈,连挖掉了许多木屑也不自知。
究竟袁满是骡子是马,还得拉出来遛遛才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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