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往山上走的时候,前方出现一道几乎与地面垂直的陡坡,足有一人高。阿来夫背着背篓,拽住陡坡上一根破土而出的树根,一拉,一蹬,轻轻松松就蹿了上去。
轮到我的时候,就有些吃力了。
我把背篓放在地上,一手抠着石头,另一手抓着那树根,奋力往上爬。
阿来夫被我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他趴在坡上,探着脑袋看我,胳膊垂下,晃荡着要抓我的手。
“来,哥哥拉你上来。”
“滚,”我脑门直冒黑线,“老子可比你大。”
我是真想证明自己能够爬上去,可乌兰图娅和阿古达木还在下面等着。万一我上不去的话,恐怕更加丢人。所以我斟酌再三,还是搭上了他的手指。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修长而结实的胳膊猛一用力,把我拉了上去。
我是真没想到,他看起来那么瘦,却有这么大的力气。
他叉着腰,哈哈笑着喘气。由于刚刚在地上趴过,胸膛和小腹上沾了不少黑色的泥土,正随着他肌肤的起伏而微微颤动着。
这家伙真是一点自觉都没有,我心想。从口袋里掏出纸来,凑近他,微微低头,一点一点,细心帮他擦除那些土粒。
鼻尖不小心蹭到他胸膛的时候,他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我生怕他掉下去,连忙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别动。”
他不再出声,低下头来,小巧的嘴巴愈发红润。
整个人都格外乖巧,任由我摆弄他的胳膊、胸腹。
我帮他擦到一半,坡那边传来声响,乌兰图娅半个身子爬了上来,一抬头,刚好撞见我们这一幕。
她眼睛瞪大,嘴巴微张:“……”
我脸上一羞,觉得别扭,匆匆帮他擦了最后几下,转身往前走。
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嘻嘻哈哈地追上来,而是跟我隔着一段距离,脚步有些无精打采。
我不由得想,是不是我让他难堪了?
还是…太过亲密,让他有些不舒服?
我突然意识到,阿来夫虽然看起来没心没肺,但很可能也是有自己的小心思的。以后我跟他相处,应该要多多注意。
乌兰图娅快跑几步,和我并排走着,想说什么的样子。
最后她抿了抿唇,手指有些不自如地交叉在一起:“那个,小志哥哥,你跟阿来…关系那么好呀。”
我莫名觉得她这话问得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只得闷闷地“嗯”了一声。
“也还行吧……”
她“哦”了一句,便不再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本能地想找阿来,跟他一起走。就算彼此一句话不说,只是呆在一起都是好的。但之后的那段路,乌兰图娅一直黏在我身边,在我四周蹦蹦跳跳地采摘。我没能找到返回头去,凑近阿来的机会。
阿来也没来找我。
就这么别扭着装满了背后的大箩筐,太阳已过正中,加速往下坠去,我们也开始下山了。
本来,下山是按照原路返回的。乌兰图娅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拉住我的衣服,朝我眨眨眼睛:“小志哥,咱们抄近路吧。”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扯着跑了起来。身后传来阿来焦急的喊声:“哎,你们要去哪?别乱走啊,山里很危险的!”
乌兰图娅哈哈大笑,一个转身就把我带到了密林深处。待我回头看时,身后树影重重,早已不见阿来夫的身影。
“小志哥,咱们别理他,”乌兰图娅笑,“他那个人,就知道管教别人,一天到晚这也危险,那也危险。这也不许去,那也不许去,跟个老头子似得。”
我笑不出来,就干咳了两声。头顶树木参天,周围阴暗又寂静,连鸟鸣声都听不到。四周的草又深又茂,枝叶错搭。方才那美丽明快的大兴安岭,竟是眨眼间,就换了一副模样。
有点阴森森的。
乌兰图娅终于松开了我的衣服,脸颊微红,仿佛是觉得两人都不说话,气氛过于诡异,好一会儿才扯了个话题道,“小志哥,那个…你给我讲讲你在城里的日子呗。”
“……”我道:“额…也没啥,就是每天吃饭,上学,睡觉。”
乌兰图娅道:“那你们学校,是不是有很多女孩子?”
“一半一半吧,”我说,“女生可能比男生少一点。”
“哇~”她叹道:“那会不会…会不会很多女孩子,都喜欢找小志哥,找小志哥……”
她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楚,也没有心思听了。因为,我察觉到了不对。
有一个凉凉的东西黏上了我的脚踝。
开始我还以为是错觉,但越来越不对劲。我仿佛闻到了一点奇怪的腥臭味,还有些微的“嘶嘶”声响。
我停住脚步,鸡皮疙瘩一下子冒了出来。乌兰图娅见我不走了,奇怪地看着我:“怎么了?”
我没有出声,慢慢地低下头去,所见之物令我毛骨悚然。
一条银黑相间的蛇,正嘶嘶吐着芯子,顺着我的脚踝,蜿蜒着往我裤筒里爬。
我能感觉到,不过一两秒的时间,它已经在我小腿上缠绕一圈了。
我整个人仿佛被钉在了原地,半点动弹不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恐惧到急剧扩张。
乌兰图娅只看到了那蛇尖尖的尾巴,整张脸都吓白了。她“啊”地尖叫一声,跌到地上,手脚并用往后退。
我更是吓傻了,只觉得那蛇似乎已经绕过膝盖,爬到了我的大腿肚上。
那冰凉滑腻,丝丝拖动的销魂触感我真是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大气都不敢喘,更不敢出声,只得拼命用眼神示意乌兰图娅。她惊惧交加,压根看不懂我的眼神。过了好一会,久到我几乎要崩溃了,她才明白我的意思,跌跌撞撞地爬起,跑走了。
四周寂静的密林,仿佛连风都停息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黑暗中蛰伏在我大腿上的毒蛇。
我原地站了太久,大腿抽筋,绷得直疼,没站稳晃了下身子,那蛇仿佛受到了惊动,立马在我裤子里一蹿。
我差点就要崩溃哭喊出来了。
有时候,人越是紧张,就越会不受控制地想一些无关的东西。
莫名地,一句话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别怕,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伤了。”
雾一样轻轻的,我后知后觉地咂摸过来,将这句话和阿来夫认真的神情,炙热坦诚的目光联系在一起时。竟是整个人,奇迹般地镇定了些许。
仿佛那蹭着衣料,沉甸甸往上爬的感觉都没有那么惊心动魄了。
我就是这样,靠着阿来夫的一句话,强逼着自己死死站定,一动不动。
终于,那蛇似乎是不再感觉到威胁,蛇头贴上我的腿,不再动弹。
一秒、十秒、一分……漫长到仿佛一个世纪的时间过去以后,我终于看到了树林尽头,阿来的身影。
他跑得是那样之快,仿佛一道闪电。避开树枝,涉过高草,冲到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住。
他不敢大声喘息,一张小脸憋到通红。他眼睛直直地盯着我,那一刻,我从他的眼神里感到了安心。
他在无声地告诉我:“别怕。”
他一步步地摸过来,双手搭在我腰上,用眼神问我:在下面?
我微微点头。
他吸了口气,低下头去。发茬蹭过我的下巴时,我看到他的鬓角,缓缓淌下了一滴汗。滑过他上下一滚的喉结。
他抓着我的裤带,手指在抖。
他灼热的鼻息就喷在我的小腹处,我几乎要痒到叫出声了。
他慢慢地拉开我的裤带,那条蛇的脑袋正趴在我的人鱼线处。遇到光亮,它骤然睁开了眼睛,竖立的瞳仁一瞬间凶光毕露。
那蛇张大嘴巴,露出泛着寒光的毒牙,朝着我的大腿猛地咬下——几乎是电光火石的同一瞬间,阿来夫手如闪电,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道阴影晃过,他便已牢牢地捏住了那蛇的七寸,猛地甩了出去!
闻讯赶来的阿古达木搬起一块巨石,狠狠砸向那条毒蛇,把那蛇的脑袋砸了个稀碎。
阿来夫浑身虚汗,惊魂未定地看着我。我腿部一片刺麻,视线下移,后知后觉地发现,在我的人鱼线底部,有两个深深凹进去的小孔。暗红的血液正随着那两个小孔汩汩流出,顺着我的腿向下淌。而那小孔周围的皮肉,已经悄然变得暗红发紫。
还是被咬了。
阿来夫脸色有些苍白,他颤抖的声音说“别怕、别怕…”,然后跪在地上,侧头,帮我吸毒。
他红润柔软的唇贴上我肌肤的那一瞬间,我的身体猛地战栗了一下。那被蛇咬过的地方几乎已经没什么感觉了,我却依旧心跳快到头皮发麻。
弹起的时候,我猛地推开了他,羞得满脸通红。
我竟然,撞上了他的脸…
他被我推开后,愣了一愣,就立马又不管不顾地凑了上来。脸颊被顶着仿佛都毫无察觉。他咕哝着唇一次又一次帮我吸出发黑的血液,吐到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少次,我伤口处的紫红,才慢慢消了下去。
乌兰图娅眼泪汪汪地送来随身携带的,治蛇毒的抗生素。阿来夫喂我吃下。
苦涩在口腔中蔓延开来,我感到无尽的疲惫。
阿来夫不让我走路,背着我往山下赶。我双臂紧紧环着他的脖子,脸颊侧枕着他的肩头,沉沉闭上了眼睛。
路上,气氛沉闷。大家谁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天黑以后,我们在山脚下搭起帐篷。阿来夫担心我会伤口发作,一定要我同他一起睡。
其实过了这么久,我的身体除了疲累和疼痛以外,都没有其他异样。我觉得身上的蛇|毒已经被吸干净了,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但我感觉阿来夫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便答应了下来。
我挤进他的小帐篷,在他身边躺下。
身下铺着的是一张小单,是阿来夫用过多年的,早已被他洗到泛白,带着淡淡的皂角香。那小单很干燥,也不黏身子,这么躺着很舒服。
累了一大天,我颇有几分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由于帐篷太窄,我胳膊一伸,拳头就打到了阿来夫的头。
“对不起,”我笑,伸手去揉他的眼睛,“嗷嗷嗷,不疼不疼,再疼哥哥给你吹一吹~”
卖萌耍宝,实则是感觉他不对劲,想要逗他开心。
往常这样早该闹起来了,可现在,他却背对着我,不言不语,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我探头看他。
“没…事…”他吸了口气,声音很小,“就是累了,想早点睡。”
帐篷里很黑,我看不太清楚,但总觉得他眼角隐约有些泛红,似乎心里藏着什么。
我的手搭在他的脊背上,隔着他发烫的皮肤,感受到了他胸腔内,心脏一下一下的跳动。
他推开我的手,低声咕哝了一句:“别闹了,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这回我是真的确定,他的的确确是不对劲了。
以往,他就是再累,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不理我。哪怕是为我找马那天,他脸上的笑容都不曾消失。
想起下山时,乌兰图娅和阿古达木凝重的神色,我更觉得蹊跷。
也许,不只是因为我被蛇咬了,还有其他原因呢?
我灵机一动,决定装睡。
看看他会不会有什么动静。
我呼了口浊气,翻身,背对着他,手臂拢了拢用来盖身子的小毯,闭上了眼睛。
夜,静静的,长长的,天地缓慢地旋转着。
任何一点声响都被无限放大,我听到了草地的虫鸣,噼啪的篝火,猫头鹰的低吟,游荡草原的风,以及,他沉沉的呼吸……
不知多久过去了。
正当我以为他已经睡着,准备翻个身看他的时候。他修长的手指,却突然搭上了我的腰。
我身体一绷。
接着,就感到一股温热靠了过来——他从背后抱住我,脑袋深深地埋进我的脊背。
我听到了他无比压抑的哽咽。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灼伤了我的皮肤,我听见他对着“熟睡”中的我说:
“小志,你知道吗?下午的时候,看见你被蛇咬到,我都快怕死了…”
“我的爸爸妈妈,就是在出去打猎时,被那种毒蛇咬死的。”
“那个时候还没有抗生素,当我赶过去时,他们的眼眶都被毒青了,已经,已经…”他几度中断,痛苦到呼吸都在发抖。
“他们下葬的时候,我只有七岁…”
“我妈妈肚子里,还怀着我尚未出生的弟弟。”
“他还那么小,连草原的朝阳都没有见过…”
“小志,”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这么多年,我很难过,也很孤单……”
那天,我一夜无眠。
在他终于睡着之后,我转过身去,静静地端详他沉静的睡颜。
伸出手指,为他拭掉眼角残存的泪滴。
我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在心里默默发誓:
阿来,你放心,我会陪着你,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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