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脸上像有火在烧, 垂着眼睛盯着地上的绿草,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阿、阿来”我努力让自己声音平稳,可是一开口, 还是露了馅。果然以前没怎么撒过谎的话, 再怎么想装得像也不大可能。
僵硬地抬起手臂, “我帮你把靴子刷好了,你看一看。”
他坐在马上,接过我手中的鞋子, 手指抚摸着鞋帮在阳光下看。
而我就像在等待审判一样,他不开口, 我的心一分一秒都不得安宁。
谢天谢地,几秒钟过后,他的第一句话是“哇,这么干净”
“你要不说, 我都认不出来这是我的靴子了。”
“还不是你平时不修边幅。”我用脚拐着地上的小石子,不大自然地说。
“谢谢小志”他冲我一笑, 居高临下拉住我的手,“走, 早饭我早做好了, 再不回去就要凉了。”
谢天谢地他原来是喊我回去吃早饭的, 不是跟着我过来的
所以,他一定没有看到我将纸团扔进河里。
再说了, 阿来几乎从没对我撒过谎,心思又简单,如果真看到我往河里扔东西, 就一定会问出来。
这么自我安慰着, 我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往后的日子也恢复了以往平平稳稳的状态。
我愈发小心地守护着这种状态不被打破。
一天中午, 我刚将切好的土豆块下锅,倒上水,还没来得及擦一下被油烟炝出的汗。就见阿来兴冲冲地从远处冲了过来,不顾三七二十一地抱住我的腰,将我猛地扑到地上。
地上都是松软的泥土和绿草,摔一下也不疼,只是突然来这么一下,还真够吓人的。
小心收好手里的铲子,刚刚差点儿就扎到他了。这孩子,怎么越大越冒失
他也不嫌脏,脑袋在我围裙上狠狠蹭了几下,蹭得我直痒痒,才恋恋不舍地用手臂把身子撑了起来。从上方往下看我,大眼睛眨巴眨巴
“小志,我要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激动成这样”我笑得眼睛都弯了,推他起来,和他并肩坐在草地上。乳白色胳膊环过他汗津津的麦色脖颈,拿手蹭蹭他又短又硬的发茬,蹭飞粒粒晶莹汗珠。我真的好奇得是什么样的惊喜,能让他顾不上一身汗也要第一时间飞奔着扑向我。
他张着小嘴巴喘气,激动到断好几次,才说成一句完整的话。他将一直握着的拳头展开,露出藏在手心的一个纸折的小方片“这、这个,小志,你看”
那快活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摇尾巴了。
这让我想起了儿时向爸妈展示奖状的自己。
一样的洋洋得意,满脸期待。
我不顾汗珠在他脑门上亲了一下,然后才接过他手里的小方片。
他勾住我肩膀,和我紧紧地坐到一起,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我脸上的表情。
小刷一般修长的睫毛,几乎就要扫到我的耳廓。
我忍着耳边的瘙痒,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被他手心汗水微微打湿的小方片。
小方片变成一张纸单,不知为何,我的心突然砰砰跳了起来。翻过纸单,看到正面印刷的字,我一瞬间僵住。
他像个挂件似得抱着我不撒手,一边晃一边侧头瞅我,大眼睛忽闪忽闪,“怎么样”
我嘴角抽了抽,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这你从哪弄来的”
“阿古达木给我的。”他从我手中将纸单抽回去,全然没意识到我指尖的颤抖,还在兴冲冲地憧憬着“那达慕大会,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要开始了。啊啊啊,小志,我已经一天都等不了了怎么办”
“不行。”我突然打断他。
“什么”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头顶又大又晃的日头照着,我却觉得后颈一阵阵发凉,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不许去。”
“为什么”他一下子松开我,十分不解。
“没有为什么。”我起身转头离开,仿佛一分一秒都无法忍受他探究的目光,借炒菜掩饰自己的慌张,“反正不许去。”
“哦我知道了,”他突然从背后抱住我,在我侧颊亲了一下,笑着说,“你是怕我自己去,不带你,对不对”
“放心,”他开玩笑式地拍拍我的肩,“你可是我的小媳妇,哥哥怎么可能只顾着自己玩,不带上你呢”
“而且,那达慕大会又不是只有蒙古族,每年去观赛的汉族也不少的。”
“不是那个的事。”我被太阳照得一阵阵眩晕,眼前发白,后颈处已经愈合的伤口不知怎地又针扎一般疼了起来。我说“我们哪也不去,就在家里呆着。”
他像是这会儿才听出我不是在开玩笑,猛地松开我“为什么凭什么不让去”
他声音很大,也很凶,像我以前在上海见过的小流氓那般咄咄逼人。印象中,这还是他第一次对我发脾气。
就为这么点儿小事。
我忍着心里的烦躁,努力平复情绪,“乖,听话,这几天这么热,去那么远的地方干嘛呢”
说着去拉他的手,想说软话,哄哄他,却被他一下子猛地挣开。
“听话,听话,为什么总是让我听话”他盯着我,目光满是怨气,就像站在眼前的不是他的爱人,而是仇人
“你他妈是我的谁”
我心里那股火气蹭得一下就上来了,见他转身想走,一把拽过他的胳膊就把人往怀里扯,动作强硬野蛮,“无法无天了是吧,管不了你了是吧”
话音未落,左胸猛地就是一下。咚地一声闷响,不偏不倚正打在我心口的位置。他力气极大,拳头像石头一样硬。那突如起来的闷拳打得我一个趔趄,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嗡”
难以置信,大脑空白,眼前一阵阵发黑。隐约看到他盯着我时,喉结上下抖了一瞬。紧跟着,什么都没说,他跑走了。
我扶着石头搭起的简易灶台弯腰喘气,手指被热意烫得通红都毫无察觉,浑身没来由地发冷,脑子里来来回回就剩他的那两句话
“听话,听话,为什么总是让我听话”
“你他妈是我的谁”
“艹”终于忍不住一脚踢向那灶台,几块大石头应声滚落一地,铁锅呛呛着倒扣在地上,已经快煮好的汤泼啦一声洒了满地,将火浇灭,四处乱流。
天阴了,雨点啪嗒啪嗒地落下来。我望着满地狼藉;望着被雨淋得滋滋冒烟的木柴;望着几天前满身汗水顾不上擦,笑着搬来一块块石头,搭起这个名叫“爱的小灶”的我和阿来
而今,一切终成一场幻影。我大力捏着痛到难以忍受的后脖颈,抱着身子,缓缓蹲了下去
当晚,我回屋的时候,两张并在一起的床已经分开了。
阿来蜷缩着身子,面朝里躺在那张小床上,姿势无比执拗。
他好像又长高了,对比一年前,这张小床显得更加狭窄憋屈。
垂下眼帘,淡淡别过头去,我默不作声地坐在了自己的大床上。
揉揉发疼的眼眶,这样也好,省得大家都别扭。
盖被子躺下,吹熄油灯,一动不动,睁着眼睛迟迟无法入眠。
我透过那扇空出来的圆形天窗,看静静倒转的天穹。
突然意识到,也许此刻,转的不是天穹,而是身下的床,这蒙古包,这片大地,这茫茫的草原。
这一切,都在载着我,和阿来转。
忍不住偏头看了他一眼,黯淡的星光微微映亮他半边脸颊,还是那样的好看。哪怕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都足够让我心跳漏掉半拍。
也不知道,他睡着了没有。
慢慢又想到,即使我们不跟对方说一句话,这漫长的星际旅行,我们也一直走在一起。
宇宙那么大,我们之间说远也远,说近,又那样近。
想着,想着,心里就宽慰了不少。白天那股咽不下去的气,这会儿也觉得没什么了。
悄然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正准备睡觉。那边的小床突然有了动静。
我一动不动地装睡,心脏却砰砰跳了起来。
我能感觉到,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脚趾与羊毛纤维摩擦的细微声响,都一点不落地传进了我的耳膜。
他在往我这边走。
他在我床上坐下了。
吱呀那么一声微响,让我紧张到想要翻身避开他。
到底还是一动不动,就那么僵持着,任由他粗粝的指尖,轻轻滑过我的贴身小背心。那股痒痒的感觉,隔着布料却还是一丝不落地传遍我全身,让我禁不住想要尖叫。
头皮发麻,紧张到连呼吸都停了。
他到底要搞什么
良久,感觉到自己的背心下摆被撩起,一点一点,撩至胸口的位置。
然后,就没动静了
静了好久好久,久到让我怀疑,时间是不是就此停止了。
然后,就感到了一丝微微漾动。
凉丝丝的,拂过我淤青闷痛的左胸膛。
然后他温热的手掌贴了上来,轻轻帮我揉着。
不一会儿,手又移开,又换成那股飕飕的凉风。
很舒服我眼皮困倦地跳了跳,禁不住困意,快要睡着了。
隐隐约约想起小时候,磕了碰了,总是妈妈抱着我,一边摇,一边在我耳边哄我,“吹一吹,揉一揉,马上就不疼了”
妈妈,想起妈妈,我眼睛就酸了。
就那么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直到一滴灼热落在我的肌肤上。
我还在做着梦。
梦里,下了一场太阳蒸熟的雨
等我再醒来,已经又不知道过了多久。
外面的天还完全黑着,可是屋子的一角,却被油灯映得融融亮。
嗓子发干,想喝水,我歪了歪头,就看到油灯旁,阿来坐在桌前,不知道闷头写着什么。
他巨大的影子,落在帐篷四壁,将我整个笼罩。
啧,
我翻个身,继续睡。
也真不怕近视。
再睁开眼睛,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晴天。
我磨磨蹭蹭地,去洗脸,刷牙,故意耗了好久好久的时间。
可终究,还是逃不掉。
再不去吃饭,饭就要凉透了。
抽马扎坐在阿来对面。一时间,相顾无言。
不对,连相顾都算不上,我和他,都闷着头往嘴里扒饭,谁都没有看对方一眼。
是他先开的口“昨晚睡得好么”
我手指一顿“挺好,你呢”
“我我睡得也好。”他说。
好个屁,我心道。
那黑眼圈要不说我还以为是刚从煤坑里出来呢。
不过他昨夜神神秘秘,到底在写些什么
“来,快吃。”他往我碗里夹了一大块羊肉。我低头,就势拨拉到自己嘴里。
他给我夹,我就吃,反正好久没吃过羊肉了,不吃白不吃。
那顿饭,基本上是我吃肉,他啃骨头。
心里多少过意不去,有点想原谅他了。
他在马棚喂马,我晃悠了几次,还是没能说出口。
算了算了,他昨天打我的,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呢。要想我原谅,也得他先开口征求才行。
就这么,两人谁也不说话,互相吊着又是一天。
第二天,他赶着羊群出去了。
灰暗的蒙古包里,就剩下我自己,吃饱喝足,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
无所事事,不由得又想起了前天夜里阿来神神秘秘写东西的事。
这臭小子,搞什么非要大半夜写
起身,我在屋里捣腾了起来。
把他的枕头下,被褥下摸了一个遍,没发现纸和本子一类的东西。
然后开始翻箱倒柜。
桌子抽屉,装衣服和被褥的柜子,几个独立的箱子。
哪哪都没找到纸和本子。
最后,我甚至神神叨叨地把他的靴子翻过来磕了一遍
然后反应过来,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最后的最后,我钻到他的小床下,匍匐在羊毛地毯上往里摸。
在最隐秘的角落,摸出一个小木匣。
捧着它,我的心脏砰砰跳。
就是它了,再不会在其他地方了。
木匣没上锁,盖子上一丝灰尘都没有,是干净的棕红色。
嘴角微勾,心想阿来还真是蠢,想掩人耳目,怎么也不搞得仔细些。藏在那么深的地方,还一点灰不落,可能么
吱呀一声闷响,我打开匣子,看到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本子。
皮泛黄,掉色,看不出本来的样子。整个本子的下边沿被水泡过,满是晒干之后弯曲和褶皱的痕迹。
我心脏砰砰跳到嗓子眼,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这很可能,是阿来的日记本。
飞快窜过去关上门,死死插上门栓,再三确认过后,我在黑暗的屋子里,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个本子。
第一页,上面画蝌蚪一样列着几个数字1964 9 2
我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好半天都没想明白,直到往下面一瞄,看到那歪歪扭扭又满是童稚,夹杂着拼音的汉字时,才恍然大悟。
这第一篇日记,竟然写于1964年,整整十一年前
那个时候,阿来应该才七岁
再看日记内容,果然。
我艰难辨认那些鬼画符,将拼音在大脑里转化成汉字,知道上面写的是
“今天妈妈骑马送我上学,我很开心。”
右上角的天气,画着一个笑着的太阳。
我呼吸愈加平稳,小心保护着脆弱的纸张,翻到第二页、第三页
第五页上面写的是
“今天老师批评我了,同学们也笑话我。”
右上角的天气,仍旧画了一个太阳,可却只是一个太阳,没有弯弯眉毛,翘翘嘴巴的太阳。
第六页上面写的是
“老师教大家做游戏,没人跟我玩,他们都说我笨。”
第九页上面写的是
“今天,老师打我了。手疼,嘴巴也流血。回家,爸爸很生气,我骗他说是摔的。”
第十页,第十一页,第十二页,第十三页
一页页翻过,如同十余年前的时光在眼前流转,我得以通过蝉翼般脆弱的纸张,窥探独自走过荒芜岁月的那个幼小孩童。
日记在第三十四页的位置戛然而止。
前面的几十页,除了下边沿被水泡过,其他地方都是干燥的。唯独第三十四页,斑斑驳驳,满是大大小小的圆形湿痕。就连字迹都格外艰难扭曲
“今天,爸爸死了,妈妈也死了。爷爷把我关在家里,可我偷偷跑了出去。我看到他们把爸爸妈妈埋进了土里。原来,这就是死了。”
“爷爷让我别哭,但我其实并不很伤心。因为我知道爸爸妈妈没有走远,他们就在那个小坡下面,离我很近。以后我想他们,就偷偷跑去看他们。”
“我唯一难受的,那个坑太小了。爸爸和妈妈紧紧挤在一起,中间一点缝也没有。我不知道,等我死了,那里面还占不占得下我。”
“我想死了以后,还像小时候一样,躺在爸爸和妈妈中间,左手拉爸爸,右手拉妈妈”
我再抬起眼睛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仓促移开日记本,下一秒眼泪就扑簌扑簌掉了下来。
还好,没有打在上面。
日记本上的标号,再往后,就是第五十一页。从第三十四页到五十一页中间的十几页被撕掉了,只余一些毛糙的边沿。中间写过什么,我不得而知。
第五十一页是空着的。
翻过第五十一页,到了第五十二页。字迹一下子变得和前面截然不同。
虽然还是很丑,但起码整齐了,不那么像蚯蚓爬了。字和字大概差不多大,像是拿尺子比着写的。中间也不再夹杂着汉语拼音了。
第五十二页的内容是
“这一阵子,小志教我写字了。他只教我写永,但他一定想不到,我照着书,把这些字也学会了。嗯多练,以后吓到他。哈哈”
之后的十几页,是我们认识这一年来的点点滴滴,我一页页地往后翻,笑着把它们都看完。惊叹于阿来字越来越美观,日记越写越长的同时。记忆中许多已经淡忘了的点,也随着这些文字重新浮现。
原来这家伙背着我写了这么多东西呢。
让我再停下目光的是第七十五页。
第七十五页,上面标的时间是1975年7月1日。农历五月廿二。
就是几天之前。
这种时间骤然拉近的感觉让我颇感新奇,越发认真地读了起来。
那是一篇长长的日记
“今天,听阿古达木说,那达慕大会就要开始了。想想自己已经满了十八岁,可以去参加了,真的很激动。还记得很多年以前,爸爸妈妈带我去过一次海拉尔的那达慕大会。那一天我特别高兴,不是因为人多。而是因为爸爸拿了那达慕大会的冠军,成了全草原的英雄。我坐在观众席上,听着全场女人为爸爸鼓掌,看着那群又高又壮的男人围成一圈,欢呼着把爸爸抛到天上。妈妈紧紧抱着我,兴奋地对我说,你以后要成为像爸爸那样的男人。爸爸是什么样的男人呢我正想问妈妈。爸爸就走了过来,一下子把我和妈妈都举在肩头。也不顾妈妈带笑的惊叫,在全场的喝彩声中,笑着亲了妈妈一下,还把地委领导刚刚颁发的奖牌,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现在想想,关于爸爸妈妈的记忆,除了小时候缩在爸爸妈妈怀里睡觉,好像就只剩这一件事了。我已经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是深夜,小志就在我身后的床上睡着。没有流星,我就对着天窗外的星星许了个愿。如果我能像爸爸一样,成为那达慕的冠军,草原的英雄。那么,老天爷呀,您就让我在梦里再见一次爸爸和妈妈吧。我想他们了,想告诉他们我有小志了。也想要好好记住他们的样子。”
“哈哈,写一点开心的吧。阿古达木说,他收到了那达慕大会的邀请函。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给我送。但明天一早,我就找他去要,拿回来给小志一个惊喜。他要是敢不给我,哼哼,拳头伺候”
再往后的第七十六页,时间是1975年7月3日,农历五月廿四。
这篇比上一篇还要更长一些
“其实我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但估摸着是后半夜了,应该过了十二点,那时间就写7月3日吧。”
“爸,妈,今天我和小志吵了一架,后来,我还动手打了他。虽然我一句话没跟他说,但其实我心里难受得不行。尤其是把两张床分开的时候,那种心里堵着的感觉,都不知道怎么形容。”
“小志肯定生气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道歉。我一整晚都没睡着觉。后来趁小志睡着了,我偷偷过去看他的伤口。他被我打过的地方全青了,小志长得又白,那一块就特别显眼。唉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当时气一上来,竟然、竟然、唉后来,我学着小时候妈妈的样子,给小志吹伤口。吹着吹着,我想起小志冒死从狼王嘴里救我,眼泪一不小心就下来了。”
“唉,又哭了一次。小志跟我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要是让他知道我又哭了,肯定得笑话死我。但他不知道,我以前从来不哭,也最瞧不起那些掉眼泪的男人。可是,遇到他之后,这短短的一年我就哭了三次。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想着所有的眼泪都是因他而流,他应该也不好意思再笑我了吧。哈哈。”
“爸,妈,其实小志不让我去那达慕大会。冷静下来以后,我都想明白了。他是怕危险,害怕我出事。唉其实都是为了我好。结果我还那么对他。”
“妈,你以前跟我说过,让我成为像爸爸那样的男人。我当时想问你,爸爸是什么样的男人,但没来得及问。往后的十几年,也再没机会问了。妈妈,原本我一直以为,你是想让我成为和爸爸一样的那达慕冠军,成为众人的焦点,草原的英雄。所以我才会从小刻苦练习骑射,你们走了也不敢有一天放松。就是为了等到成人的时候,实现妈妈对我的期望。但,我今天终于明白,不是的。”
“妈妈想让我成为的爸爸,不是那个那达慕冠军。而是当了冠军以后,仍旧把他的女人高高举起,将他的奖牌戴在他儿子脖子上的男人。这么多年,我思念的,也不是那个让万人欢腾的冠军,而是那个让我爬过脊背,坐过肩膀,山一般高大的男人。”
“原来,爸爸之所以会是妈妈的英雄,所拥有的不是力,而是爱。”
“妈,对不起,你的话,我直到今天才明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以后会加倍地爱小志,就像爸爸爱你那样。”
“那达慕大会我不去了。一场比赛而已,怎么能跟小志比。偷偷说一句,小志现在就在我背后睡着。等我写完这篇日记,就先去偷亲他一下。估计天也快亮了,等亲完我就去给他做早餐。唉,我已经一百次鼓起向小志道歉的勇气了,可就怕会迎来第一百零一次的退缩。用小志的话来说,这大概就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吧哈哈。”
太阳从东方升到头顶的时间,我读完了这本长达七十六页的日记。这就像看着我最爱的人,经过十几年的时光,穿越荆棘、险阻,穿越笑与泪编织的丛林,一点点长大,一步步向自己走来。步履蹒跚,却又异常坚决。
这种感觉太过震撼,以至于我放下日记时,大脑空白,只剩耳畔的轻微嗡鸣。
怅然若失,却又恍然大悟。
在我的大脑整理好思绪之前,我的身体已经飞速行动了起来。
我在屋内弯腰忙活一番,出了一身的汗,而后拨开门上的门闩,猛地冲了出去。
耀目的阳光洒遍广阔草原。
我一口气冲到河边,阿来正坐在河岸上,身前是波光粼粼,蜿蜒至地平线尽头的河。清风吹动他的衣摆,而他闻声抬头看向我,一脸吃惊。
还没等他开口,我就拉住了他的手。
“小志”他惊讶道“你”
“不说这个。”我连气都顾不上喘,用力把他拽起来,“跟我走。”
“去哪”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拉着他跑,带他穿过高草,奔跑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
回到蒙古包里,我砰地关上门。阿来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怔怔看着我。
我拉着他的手不松,就势揽住他的腰,静静道“转身。”
他转过了身,我上前一步,下巴枕上他的肩膀。
“看到了么”我轻声说。
他注视着帐篷的角落,良久,点了点头,“嗯看到了。”
“以后我们两个,”我说,“床头吵架床尾和。我们的床,再也不要分开。”
我听到他笑着说“好。”
我揽着他腰的手紧了紧“我们也不要再分开。”
他继续笑“好。”
“明天我就陪你一起动身去那达慕大会。”
他顺嘴了“好”
然后才反应过来,他慢慢转身,目光惊愕“小志,你”
“嗨,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揽住他的肩膀,大手一挥,豪迈笑道“遇山开山,逢水架桥。路再难可脚长在咱们自己身上。你放心,有哥陪你,一路上,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艰难险阻”
“我愿意陪你去了,”我的声音低了下来,“你有信心拿冠军吗”
他怔然,良久,用力笑着点头
“必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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