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伦贝尔, 全中国最大的地区,面积达25万平方公里,比南北朝鲜加在一起还要大。如此辽阔的幅员, 人口却连一百万都不到, 且集中在海拉尔, 满洲里和牙克石等几个区县。剩下的地方,全都是一望无际,荒无人烟的广袤草原。
阿来盘腿坐在羊毛地毯上, 捧着小脸听我洋洋洒洒的介绍。
“所以呀”我在大肆炫耀完自己的地理功底后清了清嗓子,总结道“如果只是我们两个人去的话, 会容易迷路,一路上,还有很多的危险。”
“那我们可以找同样要去那达慕的人,跟他们一起去。”阿来道。
“对,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说,“阿古达木他们要去吗”
阿来摇了摇头, 说,“乌兰图娅不想去, 阿古达木要留下来陪他。”
“那你还认不认识其他人”
阿来想了想, 叹口气道“没了。从小到大, 我基本上就这几个朋友。那些一起上过一年级的同学,基本十年没见过面了。听说很多都有孩子了。”
“”我托腮陷入沉思, 不一会儿,我猛地拍了下腿,一个绝妙人选从我脑子里蹦了出来。
我立马把我的想法跟阿来说了。听完, 他的眼睛也闪耀出光彩。
“真的吗你知道他家住哪”阿来激动道“上次救了我, 还没顾得上感谢人家。”
“嗯, 我大概记得路线。”我说,“不过上一次,有误打误撞的成分。试试看吧,说不定这次也能找得到呢。”
数小时后,我和阿来在一处缓坡上驻马不前。
入眼是起伏原野,离离高草,白日青天。从脚下到视野尽头,除了翡翠般流淌的河,便是连亘不绝的绿。哪有半点儿人烟,一丝蒙古包的痕迹
我驾着马徘徊数遍,挠着头说“奇怪,我明明记得上次就是在这里见到大汉的蒙古包的。难道记错了”
阿来翻身下马,指尖拈起一点儿地上的草木灰,于鼻端嗅了嗅,亲亲掸去,说“你没记错。他们的确在这里住过,不过,昨天就已经搬走了。”
“你怎么知道”我纳闷地看着他。
阿来起身朝我道,“这是烧火做饭留下来的痕迹,显然有人住过。前天晚上下过一场小雨,而这草木灰却十分干燥,可见是那场小雨之后点起来的。这灰的味道闻着有段时间了,不像今天的新灰。因此,他们大概率是昨天搬走的。”
我恍然大悟,勾住他的脖子,拍拍他的小脸,“好你个机灵的小阿来。”
又抬头,只见莽原无边,风吹草低,不由得在哗哗声中感叹道“只可惜这么大的草原,这次错过了,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咱们救命恩人了吧。”
阿来也学着我的样子,反手勾住我的脖子,冲我眨了眨眼睛。
我“嗯”
阿来的衣带被风拂起,他说“有缘自会再见。”
“嗯”我看着他红红的嘴巴,无意识捏着他搭在我肩头的手指,心中的惆怅淡了,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有缘,自会再见。
找不到大汉,便一路骑着马去找其他人。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平时常常见有人骑马从我们蒙古包前经过。真到想要找人的时候,就一个蒙古包都见不到了。我和阿来一直骑到大中午,仍旧连根人毛都没见着。
聒噪的蝉鸣在耳畔响着,嗓子眼里干得直冒火,头顶一轮巨大的白日更是晒得人眼前发昏。我心里有些烦躁,叫住前面骑马的阿来,说“不行了,我要热死了。”
阿来从善如流地翻身下马。把马拴好后带我到了一个缓坡的背阳面。这边有一大片阴影,很是凉快。就连土地都是潮湿的,夜雨留下的湿润气息都尚未蒸发干净。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臂撑着,两腿叉开,大口大口地喘气。
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我便脱掉背心,露出结实的胸肌和腹肌,汗珠随着我胸膛的起伏在乳白色肌肤上四散滚落。阿来蹲在我身边,拿浸了水的湿毛巾帮我擦身子。
他垂着眸子,模样很是乖巧,手上的动作格外小心翼翼。不知是不是错觉,我觉得他的脸蛋隐隐有些羞红。
我突然间产生了一种美妙的想法,他要是我媳妇该多好。
白日我在外面像工人农民那样流血流汗,拼力养家,回来他便这般悉心服侍我,贤惠又体贴。若真能如此,我定宠他一辈子。
心下一动,我猛地抓住他的手。他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打得有一瞬间的慌神,指尖一松,毛巾就掉在了地上。他手忙脚乱地俯身去捡,我却不让,用手大力钳住他的手臂,让他动弹不得。
“”他小狗一样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小志,怎么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眯着眼睛,左手拉他胳膊,右手撑着身子凑近他。微微偏头,敛下眸子。
丝丝凉风吹来,他在我睫毛即将触碰到他的时候闭了眼睛。我与他近在咫尺,近到能感受到他胸腔里的震震跳动。我盯着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两片红色小唇,缓缓覆了上去,拿洁白的牙尖轻轻撕咬。
他被我吻得呼吸不畅,小脸早已通红一片,只剩鼻孔还在发出低低的闷哼。
事成之后,阿来哼哼唧唧,趴在我胸膛上休息。
我躺在草地上,四周的高草将我包围,粗粝的叶片一下一下刮蹭着我的身子。睁开眼睛,透过指尖的缝隙,看到头顶涌动的白云与蓝天。
心情格外畅快,微一伸手,勾住他的下巴。
他有点儿发懵,迷离的小眼神看着我。
“喜欢我么”我眯眼,指腹拂过他的嘴角,声音低沉。
“嗯。”他气息还有点儿不顺。
我勾着他脖子,让他枕着我手臂,侧躺在我怀里,我也侧躺看他“喜欢我什么”
他眼帘阖动一下,眼神愈发虚迷,似是在用力思考,却虚得有点儿头晕转向,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的笑容愈加深了,拉住他的手,让他的指腹搭上我的脸颊。他像烫手一般指尖一颤。我却按得很紧,不让他躲。
“喜欢的是哪儿”修长的手指轻握他的指尖,一路向下,拂过我的薄唇,喉结,与锁骨,“这儿”“这儿”“这儿”“还是”
最终停在那个他最爱的地方,我唇角微勾,在他耳畔压低声音“还是这儿呢”
他身子猛地一颤,匆匆抽回手去,缩了缩脖子,小脸一点一点地红到了耳朵根。
我心里愈发好笑,指腹揉捻着他的耳垂,慢慢阖上了眼帘。
草叶摩挲,沙沙作响,天高地阔,暖风微醺,吹得饕餮已足的人儿格外沉醉。
天地之间,我抱着我的小阿来,慢慢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被阿来打醒的,正要揉着眼睛要问他怎么了。就见他又兴奋又焦急地对我说“嘘”
我没反应过来,手脚并用想从地上爬起来,却被他抓住双手,“嘘,别动,你听。”
我此刻还躺在地上,隐隐感觉到了大地的震动,耳朵竖起,听到了类似汽车发动机的嗡鸣声。
“听到了么”他问。
我“嗯。”
十秒钟后,我和匆匆提上裤子的他狗一般冲上坡顶。
阿来嘴巴缓缓长大,连系裤带的手都停住了。
山坡下,连天广阔的草原之上,一辆轿车大马金刀地朝着东方疾驰。
我和阿来对视一眼,同时招手大喊,“喂”
本以为要叫破嗓子,或者在轿车后面狂追八百米才能让它停下,谁知,草原天高地阔,声音传得格外远。我们话音还未落,那辆轿车就一个刹车,停住了。
太神奇了,就好像是老天专门为我们安排的一样。
车窗摇了下来,一个中年男人探出头,冲我们喊话,声如洪钟“怎么了”
刚才光顾着激动了,这一下倒把我们问住。我和阿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光顾着拦车了,居然连措辞都还没准备好。
可人家叫了,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去,我微微弯腰,对着车里那男人说话,发现他有专门的司机,身上所穿的中山装一丝不苟,面相威严,气度更是不凡。
本能有点儿发憷,我大着胆子,把自己和阿来要去海拉尔参加那达慕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委婉地问那男人这是要去哪里。
“也是海拉尔,”他说。
我一下子激动起来,表达了我和阿来不知道路怎么走的意思后,那男人很爽快地说“那你们跟着我一起吧,我给你们带路,两位小同志。”
我没想到他看着面相严厉,实则是个好说话的人,当即道“哎,谢谢叔叔”
一转头,看到阿来已经将两匹马牵了过来,隔着段距离,怔怔盯着那漆黑的车身出神。
长春产的一汽红旗,的确是相当好看。
我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
我笑笑,朝那叔叔打着商量,“但我们是骑着马的。”
“那好办,”男人说,“我让司机把车开慢些,保证能让你们骑马跟上。”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下有了汽车开路,就能稳稳当当到达海拉尔,再也不用怕半路之类的了。我激动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一个劲儿地朝着那叔叔道谢。
转头,发现阿来还在盯着汽车锃亮的大灯看,表情神往,就像被勾了魂儿一样。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我,汽车当然不稀罕。可对于从小在草原长大的阿来,可能总共就没见过几次汽车,更别提坐汽车了。
可人家肯给我们带路,已经会延误行程。我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正在我犹豫之际,那个叔叔却和颜悦目道“刚好我有些年没有骑马了,有点儿手痒痒,这位小兄弟愿不愿意坐到车上来,跟我换换坐骑”
这话是对着阿来说的。
阿来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旋即激动到语无伦次,“我我我,不不不用”
嘴上说着不用,可眸中,分明闪耀着喜悦的神采。
说话间,那叔叔已经从车上下来了。他走到阿来身前,“来,把缰绳给我。”
不得不说,他身上真是有一种领导人般的独特气质。他在阿来身前一站,那股成熟稳重一下子就衬得阿来像个没长大的小孩。他的声音温和却有力量,既让人觉得亲切,又让人情不自禁想要信服,一切都听他的。
阿来就是这样,傻兮兮地就被我和叔叔按进了车里。等他反应过来想要下车的时候,车门已经关死了。可怜我的小阿来,在副驾驶座上坐得格外拘谨,两腿紧紧并拢,像个黄花大姑娘。屁股也只敢挨着座位边沿稍稍沾着一点儿坐,生怕把人家座位弄脏一样。他想要下车,却不知道怎么开门,傻傻地用手推了好几下,又不敢使劲,连车门内侧有开门用的扒手都不知道。
叔叔终于被阿来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他过去安抚阿来,叫他安心坐着,又嘱咐司机开车稳一点儿,不要颠到车上的小孩。一切完毕,这才踩住脚蹬,上了阿来的马。
叔叔骑马的样子出乎意料的娴熟稳健,他还告诉我,不能跟太紧,不然会吃汽车尾气。于是我便和叔叔并排骑马,始终隔了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那行驶的汽车。
我看着高高的草叶摩擦车身,以后汽车后面留下的两道压平的草痕,不由得想阿来此刻正在车里做什么是大气不敢喘,盯着车里的构造出神还是倚着车窗,观赏窗外掠过的景色
正想着,就听叔叔对我道“你来这边多久了”
我没想到他一眼看穿了我的汉人身份,下意识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是阿来的蒙古服,不过想想,大概我穿上蒙古袍也不像蒙古族人吧,便道“一年了。”
“从哪里来的小孩”叔叔道“让我猜猜,北京还是沈阳”
还没等我说话,叔叔就自己否定了自己的答案“不对,这么白净,北方孩子少有你这种气质的。应该从南方来的,上海还是南京”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第一次见,他竟然只用两次就把我的家猜了出来。惊愕之余,问他“我就不能是安徽、湖北、或者四川的吗”
叔叔抿了抿嘴,摇头道“不像。你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像是从大城市来的。怎么,难道我猜错了”
我只好乖乖交出底牌,“好吧,我确实是从上海来的。”
叔叔听得哈哈大笑,我不由得又想,他怎么就知道我是大城市的言谈、举止,还是气质我身上真的存在这种东西么我在草原混了一年,自以为除了蒙语,其他都和这儿的人一般无二了。没想到,人家还是能一眼把我看个明明白白。
唉,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自己终究太嫩了。
又听叔叔对我说“怎么样,在这边呆着还适应吗想不想家”
我说“过年的时候想得厉害,平时偶尔也想。”扬了扬下巴,示意车里的阿来,“不过有他陪着,在这边的生活也很开心。有时候也挺矛盾的,既希望回去看看家人,又舍不得离开他。”
“看来是对草原有感情了。”叔叔感慨道。
“嗯,”我点头,看向眼前这个骑马时腰杆都挺得格外笔直的男人,鼓起勇气问了他一个问题
“您来这边多久了”
大概是因为,他是我在草原遇到的唯一一个汉人同胞。一向不爱和生人说话的我,此刻也忍不住想要多聊两句。
“啊,我”他若有所思,抬头,朝着南边的方向深深一望,尽管那里只有笼罩在地平线尽头的如黛远山。
他收回远眺的视线,目光落回我身上,重又温和地笑了起来。
只是,我莫名觉得,他这次的笑,多了一点儿和之前不一样的东西。
“已经十年啦。”他说。
我震惊,良久,才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
“一次都没回去过”
“一次都没回去过。”
那天晚上,我抱着沉睡的阿来,一夜无眠。
我想起叔叔说最后那句话时眼角弯起的皱纹,越发觉得憋闷,胸口像有块大石头压着,翻来覆去,怎么也喘不过气。
我好像知道,萍水相逢,他为什么对我百般照顾了。
离家去国,整整十年。而今山河动荡,归期无期。
我想起了我那千里之外的爸妈,想着当初离开时,爸爸的胃病就已经很严重了,也不知道一年过去,他的病好了没有
还有我的妈妈,从小到大,我吃住读书都在上海,从来没有一天离开过她。她一直贴身照顾我,直到去年,还会在爸爸看不到的时候,偷偷帮我洗袜子。
爸,妈,还要过多少年,我才能再见到你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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