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雪紧跟在后头,不禁问道:“殿下,琼明宫不是纯妃娘娘的宫殿么,我们今早才去给娘娘请了安,这会儿怎么又去?”
岁岁回头瞥了她一眼,只抛下一句:“少问。”
行至琼明宫门前,只闻里头一阵喧嚣一出剧台好戏。
拿着长鞭抽人的婢子见到岁岁,忙忙缩回手,福了福身子道:“小殿下。”
那挨打的婢子见状连忙躲到岁岁身后,泪眼婆娑着道:“小殿下,救救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岁岁问道:“她犯了何事?”
执鞭的婢子答道:“回小殿下,此人窃走娘娘首饰不说,方才奴婢还在她房里搜刮到太监平时佩戴的佩环,也不知是和哪个太监私通了,这可是死罪!”
将说完,只见纯妃悠悠从殿中走出来,抚着指上鲜红蔻丹,冷冷剜了岁岁一眼。
“你这是连本宫宫里的事都要管?”
岁岁轻笑道:“不敢。”
身后那婢子却还紧紧攥着岁岁衣摆,宫里皆知元暮公主脾气好,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低泣着恳求道:“小殿下,救救奴婢吧,奴婢一时蒙了心智,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伴雪连忙将这婢子拖开,斥道:“你这女子不守女德,犯下死罪,纵是小殿下也救不了你。”
岁岁眸光流转,视线悄然落在这婢子的眉目间,杏眼小鼻,确是有几分灵气。
旋即,她道:“你站起来。”
那婢子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伴雪:“殿下让你起来你便起来。”
婢子这才茫然站起身来。
岁岁将其上下打量了一遍,发觉此人身形与自己倒是有些相似。
她心底徒然动了一个念头,恰似暗夜里悄然生长的蔷薇,嫩苞之下潜藏着锋利刺枝。
岁岁:“你叫什么?”
婢子答:“回小殿下,奴婢叫短寻。”
纯妃一时不解岁岁这一番举动,皱眉问道:“你这又是何意?”
岁岁笑道:“我瞧这婢子面善,想跟娘娘讨到凤阳宫来,娘娘不会不愿意吧?”
细雪于二人之间白茫茫撒下,恍惚是在清晰地划分着楚河汉界。
纯妃叹了声气,道:“罢了,你喜欢便拿去。”
“多谢娘娘。”
岁岁转过身,一刹间雪沫子落得纷纷扬扬,将额间发丝打湿,雪水顺着面颊滑落,冷意蹿了满身。
她只是扬唇轻轻笑着,眼底却波澜不兴。
伴雪忙跑过去举着双手为岁岁遮雪,却被岁岁阻道:“不必遮了。”
伴雪关心道:“殿下身子金贵,怎可只身迎雪啊。”
短寻紧紧跟在岁岁后头,亦劝道:“小殿下,这般淋雪恐会染了风寒呀。”
岁岁却踏着决然步子继续往前走:“我偏要只身挡风雪。”
……
那夜雪下得很深,似是要将整个京都里藏着的所有晦暗都掩埋。
岁岁差厨房做了一大桌子菜上来,菜色俱全,香味充斥着整个凤阳宫。
岁岁冲欺春、伴雪招了招手,道:“坐下一起吃吧。”
二人皆是惶恐,异口同声道:“奴婢不敢。”
岁岁无奈放下筷子,盯着满桌佳肴,却徒然生出一股子落寞。
她似乎一瞬间懂得了晏之彼时为何说自己独惧年关烟火,而人最怕的,恰恰是一瞬间懂得了什么。
半晌,岁岁才道:“都坐下吧,就当是命令。”
欺春、伴雪不敢再有违抗,只得小心翼翼坐在桌前。
然二人也只是微微坐着凳子边缘,双手平放于膝前,半分逾矩的动作也不敢有。
岁岁余光瞥见守在门口的短寻,正眼巴巴地朝这边看着,便道:“你也来吃。”
闻言短寻咧嘴一笑,双眼眯成一条缝,坐下时丝毫不似欺春、伴雪那般拘谨,拿起筷子便一个劲儿往碗里夹菜,直到吃得满嘴油光,依然是乐呵呵地傻笑。
短寻道:“小殿下你真好。”
岁岁夹菜的手僵在半空中,旋即又将菜放了回去,心下百转千回。
她若是知道自己向纯妃讨一个犯了死罪的婢女的真正用意,不知现下这顿饭可还能吃得安稳。
良久,岁岁走到屋外,一瓣接一瓣的雪花洒在头顶,月明星稀,照见她眸中化不开的愁云。
忽而“啪”地一声,远方的天空绽开一朵绚烂烟花。
想来是宫外的烟花,也只有宫外才能这般恣意。
**
大雪纷飞数日,将树枝压得弯折,后院的梅花败了许多,凋零的枝头孤寂而落寞,似是不会再开了。
年节便在这场大雪中迎来,宫中上下共赴佳宴。
帘幔后,岁岁与一众女眷并坐。
常廷尉膝下的小女怯生生来问岁岁:“小殿下,臣女冒昧问小殿下,不知四殿下平时喜欢吃什么,读什么书?”
将说完,女子的面上便泛起一阵羞红。
少女心事初开,恰如半垂首的新荷那般娇婉潋滟。
没待岁岁作答,又有更大胆的女眷走来,拿着自己生辰八字的庚帖便要递给岁岁,一边说:“小殿下,臣女唐突,不知小殿下能否将臣女这份庚帖代交给三殿下。”
岁岁没接她的庚帖,欺春在旁低低说了句“真是不害臊”。
那女子一愣,连忙向岁岁赔礼,带着庚帖讪讪走回去。
“宫里谁不知殿下您脾气好?可这些人未免也太大胆了些。”欺春气道。
岁岁只是笑笑:“不过是想为自己求一份好姻缘,大胆些也没什么不对。”
那边伴雪从殿外匆匆行来,走到岁岁身旁耳语几句,又低声道:“殿下,沈公子在明华门等您。”
岁岁点点头,吩咐伴雪、欺春:“你们先回凤阳宫,我稍后就到。”
“是。”
岁岁悄然走出宫殿,一汪月华如水洒在清削的肩膀上,雪沫子不留情面朝身上落去,竟显出几分单薄。
过明华门,只见沈年正立于宫墙下。
至岁岁走到跟前,他才道:“我要离开大鄢了。”
闻言,岁岁眉头僵了僵,却作漫不经心道:“你要去哪里?”
沈年:“回到属于我的地方。”
月色映彻着一望无垠的白雪,北风一个劲儿往身上呼啸,刺骨般寒凉。
只闻远穹边传来铿锵一声,应是京台上敲响了入年的钟声,鸣彻长夜。
天边骤时绽起绚烂的烟火,一束接一束的明媚烟花辉映着满宫的红墙绿瓦。
火光衬映着岁岁尚显稚嫩的脸庞,光影忽明忽暗,她伸出手,拉着身前少年的雪白的衣袍,说:“我要嫁人了。”
沈年眉头冷硬,神色冰冷如常,只轻轻“嗯”了一声,道:“祝公主与驸马琴瑟百年。”
言罢,他转身往宫门外走去,白衣迎着凛冽的北风,决然而去。
白雪滑过岁岁光洁的脖颈,在她肩头融化成雪水,冷意穿过心头。
她想,这一定是自己这十五个年头来,度过的最冷的一个冬夜。
良久,岁岁亦转过身,缓缓朝凤阳宫行回。
月色静谧,照见两道背道而驰的身影。
回凤阳宫途中,不慎遇上赵无尘,又似是赵无尘刻意找她来的。
他来时手上带着不少零碎玩意,如拨浪鼓、桂花糕、糖葫芦。
赵无尘站在岁岁对面,小心翼翼将这些东西呈上来,又是用袖遮着,又是用手护着,生怕其冷了、脏了。
岁岁问:“你带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赵无尘笑着答:“我想小殿下平时在宫里可能会觉得孤单,所以买了这些给小殿下,我看别人过年的时候都会买这些东西。”
顿了顿,他轻缓缓剥开桂花糕外层的糖纸,说:“在宫里过年一定不尽兴,小殿下若是吃了这些东西,定能感受到年味的。”
岁岁扯了扯嘴角,却发现如何也扯不出一个笑意。
她既对他无意,便不该让他多生希望。
于是岁岁将桂花糕、糖葫芦、拨浪鼓一并塞回到赵无尘手中,说:“这些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
赵无尘抿了抿唇,眸中闪过一丝挫败,嘴角笑意却顽固地不曾消散。
“小殿下是不是不喜欢?我回头再买些别的。”
“别买了。”岁岁淡淡道。
她盯着地上深厚的积雪,迟迟不愿抬头去看那双清澈眼眸。
这些年来,凡言语处事,岁岁皆圆滑地不让对方有任何不适或尴尬,恰如月下薄雪,静悄悄地温柔着四野。
语出易伤人,这个道理岁岁明白。
可她今日不得不以最锋利的话语斩干净赵无尘心中那点希冀。
“无尘,我不能嫁你。”
“哗——”一声,手里的桂花糕、糖葫芦、拨浪鼓撒落一地。
赵无尘嘴角的笑意渐渐僵住,唇齿间涌上一股干涩,半晌,他问:“为什么?陛下不是给我们赐婚了吗?小殿下也是愿意的对不对?”
“我对你无意。”
清泠的声音回荡在雪夜里,入了赵无尘耳中,竟觉比天上的雪还要凉薄。
岁岁绕过他的身影,往凤阳宫大步跑去。
白雪洒了满身,似是将骨头都要冻凉。
但行至凤阳宫中,只闻里头传来一顿训斥声。
只见短寻又跪在地上,鼻涕、眼泪并齐地求着饶。
岁岁问伴雪:“她又犯了何事?”
伴雪:“手脚不干净,在琼明宫是这般,来了凤阳宫还是改不了这毛病。”
短寻一边哭着一边磕头:“小殿下,饶了奴婢吧,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似是拿捏着岁岁脾气好,短寻拼命地挤着眼泪水。
可这一次出乎意料的是,岁岁道:“把她关起来,换上我的衣裳。”
伴雪点点头,遵照岁岁的意思将短寻关入寝殿中,欺春在一旁拿来岁岁的衣裳替其换上。
尔后,岁岁走到偏殿,桌案上摆着一个早已收拾好的包裹。
一切准备妥当,她又将凤阳宫其他下人遣到别处,只带了欺春与伴雪离开。
岁岁踏出凤阳宫之际,身后适时燃起熊熊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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