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同鸨母道明原委后,便回了客栈,将事情理清。
当下有两件事要做。第一是救出锦官和何醉,第二是收服天香楼里的两个恶灵。
方才在莺莺房中不好发问,其实夙华心中仍有疑惑:“真如楚姑娘所说,有这样的魂灵?若是对面而不能识,岂不是永远也捉不住了?”
“对也不对,”孟了答道,“鬼魂都是要靠阴气聚形的,在白昼,阳盛阴虚,自然难以集聚,再加上这两位怨气小,就更难了。他们自己都聚不起来,我们怎能寻见?——其实道行高的鬼差是能寻见的,但是我呢,只是个灵医罢了。锦官在说不定还有点用。当然,不是不可以叫钟馗他们来帮忙,可我又要欠人情,还是算了。就等等夜晚罢。也不用担心他们会跑远了,这样虚弱的魂魄,走得还不如人快呢。”
“好。”
“也不知道观露走到哪里了。”
何醉和锦官被抓走的那天,夙华向孟了讲过这照须弥的神通。这镜子的玄妙之处在于人镜合一,它内中包含的,是持有者的内心世界的映射,所以没人能知道里头到底什么样儿。如果你想要进出,除非战胜持有者的意志,或者等到持有者自愿放松知觉之时。
所谓战胜持有者的意志,便是说强行突破,损他心魂。其实夙华这道行,强进强出易如反掌,完全可以当场解决问题。但看这位的做派,这条捷径是绝不能走的,只能用第二种温和的方式。
说起来玄之又玄,其实就是要等他睡熟了。而且是放松警觉地睡熟。
当然,持有这样法宝的人,就算睡觉也不会真的毫无警惕,但任他再警惕,夙华这样的修为,想不让他察觉,也不是难事。但保险起见,两人还是决定等到观露回到莲华寺再下手,毕竟在寺中,他定是要比在外放松得多。
按观露的脚程,在今夜之前应该能回到莲华寺。两人商议的结果是:入夜之后分头行动,孟了去捉拿小鬼,而夙华则去莲华寺营救何醉锦官。决定之后,两人再无它事,只等天黑了。
几个时辰后,日头缓缓地在天际沉了下去。孟了伏在窗棂上吹风,姿态懒洋洋的,神色依旧漠然,橘红色的夕阳暖融融地映在她脸上,但她眸底总是冷的,好像瞬间便能结起冰来。
夙华默默地望着她,心想,这样的一个女子。当年,她面对着长长的奈河,被众鬼差鞭打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孟了突然转眼,向他看过来。
夙华极快地将目光移开了。
孟了一点没察觉,道:“天色不早了,我收拾收拾,走过去蹲点了。你也去莲华寺吧,这寺离凉州城还有一段距离。”说着,便利落地起身背起了行囊。
夙华平了平心绪,也站起:“事成之后,我们便在这里会合。”
“还是我过去找你。我收服两个小恶灵一定很快,你们还要从莲华寺回来,我不想干等。”
“也好。”
决定之后,两人分头出了门。
孟了走到天香楼之时,天色已经漆黑。到了楼下,便发现这烟花之地今夜关门歇业,大约是鸨母知道今夜要收服恶灵,怕搞出的动静影响了其他的恩客,索性提前打烊了。
她信步踏进楼内,便听到妇人呜呜的哭声,还有人在旁说话。循着哭声走去,是鸨母与一个姑娘坐在大厅内等候。还有一些小厮,皆是如临大敌地在旁边围着。
那姑娘穿着一身莲色的襦裙,身段甚是纤巧。她伏在桌子上嘤嘤啜泣,不时呢喃一句:“我不想活了!”鸨母在她身边,似乎在劝慰,但是自己的脸色也是铁青。
看见孟了,鸨母站起身迎上来,勉强挤出一个笑:“道长,你来了。”
“来了,”孟了走上前去,“这位是?”
那啜泣的女子抬起头来,用手帕沾了沾脸上的泪水,缓缓看向孟了,声音婉转道:“见过道长。”
孟了心下一惊,愣住了。这女子虽然双眸红肿,泪水涟涟,但仍旧是一派绝美娇态,眼神委屈含情,楚楚动人。但她并不是被这副美貌所震惊,而是因为——这女子竟是楚莺莺。
不过几个时辰,却判若两人。
这不是简单的心态或者情绪的变化,这个女人的身体里住的,不是同一个灵魂了。
孟了当机立断,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衣领,召出三清铃摇动起来,念道:“恶灵悉听,知汝姓名,夺躯还魂,不得久停,如律令。”
周围人纷纷倒抽一口冷气,楚莺莺亦被吓得哆嗦起来,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战战兢兢地抬眼望着孟了。
与此同时,一阵阴风刮过,在场的几个小厮皆是不由缩了缩脖子,鸡皮疙瘩骤起。
桌上的烛灯摇了摇。
两个不甚清晰的身影闪现,跪在了孟了身前。他们并非从楚莺莺躯体而出,却是从别处被召来的。
“道长,道长饶命。”
孟了愕然,不由松了手。楚莺莺柔弱地靠回了椅背上,鸨母忙过去将她扶住,结结巴巴道:“道长,你、你是不是认错了?这、这就是我家莺莺呀!”
“从何说起?”孟了一边诘问,一边向众人看不到的两个恶灵那里伸出一只手,示意他们稳住。
“这……莺莺,你自己向道长说。”
楚莺莺这才梨花带雨,很伤心地开了口:“我就是睡了一觉,怎么、怎么竟做出了这样多的荒唐事?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睡着了而已呀。”
“一个多月前,莺莺就是一觉醒后变得不正常,今日二位走之后才突然好转,变回从前模样。是不是那两个枉死的鬼魂,上了莺莺的身?”
孟了拧起了眉头,望向两个恶灵,他们却一个比一个冤枉:“不关我的事!”
“我没有!”
然而这症状,的确是阴魂借躯。如今唯一的解释,便是今日下午见到的那“莺莺”,其实就是那个借躯的鬼魂。可孟了无论如何也在酆都混迹了千年,怎会连夺躯还阳的鬼魂都感知不到?而如果这个东西不是鬼魂,而是妖精,那夙华也总该能察觉。
退一步说,如果这个鬼魂或者妖物真的强大到能躲过孟了和夙华的眼睛,那她又为何突然逃走?今天下午,她明明成功了。
蹊跷,太蹊跷了。
孟了脑中一团乱麻,勉强冲鸨母笑了笑,安抚楚莺莺道:“无须担心,这两个作祟的恶灵,我已经捉到了,就在这里。”
众人看见她手指之处,一时惊叫声四起,推推挤挤朝后空出了好大一片地。楚莺莺也惊而站起,朝后退去:“王公子,谢公子,是小女子辜负了二位,奴家给公子请罪,饶了奴家吧!”
两个恶灵听了这话,相顾一眼,皆是摆摆手,好像自己也觉得丢人似的。
“他们不会再回来作祟了,你宽心吧,”孟了点点头,从行囊里掏出一张符咒来,“你将这符随身佩戴,寻常妖物不敢近身。”
这是一张有阴司官戳的斥退符,虽不能抵挡厉害的妖物,但一旦被破,便会有巡游神感知到。看今日的妖邪奔逃的速度,恐怕还是惧地府三分。
楚莺莺千恩万谢地收下了。鸨母赶忙上前要赠银,孟了摆手拒绝,也不寒暄,揪着两个轻飘飘的幽魂出了天香楼。
到了僻静处,她停下来,冷冷道:“我乃地府来人,今擒尔等回小阴狱。出逃之后究竟做了何事,从实招来,否则罪加一等。”
两个恶灵听了这话,赶紧拜倒:“大人,我是冤枉的啊!”
“大人,我真的不是蓄意逃脱,只是当时、当时突然就能出去了,才稀里糊涂回到了人间。”
“是啊大人,我没有多少恶业,服刑也并不重,很快就可投胎,何必做出这样……”
“打住,”孟了抬手,“我问的,是你们在天香楼做了什么?”
“这就更冤枉了,大人。我回到凡间之后,哪里还顾得上去天香楼?”
“是啊,我也是,我根本没想过要回那鬼地方!”
“哦?”
“我们两人就为了争一个女人,竟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已经够愚蠢的了,好不容易重返阳间,难道还要执迷不悟吗?”
“是啊,可怜我父母亲年迈,只有我这一个不孝子,我如此弃他们而去,还要让他们受到世人耻笑。我回到阳间若是有那么一点私心,便只是为了看看他们是否安好啊……”说到这,他有些哽咽了。
“所以?”孟了不为所动。
“可我们到了凉州城,连家都没来得及回,便被人收了。我们连怎么回事都没有看清,就到了一个黑暗的所在。”
“哦?”孟了再次皱起了眉。
“今天午后,我们被人放了出来,直到夜深了方才完全苏醒。是‘楚莺莺’放的我们,我出来时昏头转向,但似乎瞥见,装着我们的,是她随身佩戴的香囊。”
“还记得那香囊什么样儿吗?”
王谢二人相视一眼,道:“就是,就是红色的一个绣花囊,没什么特别。”
孟了回想了一下,今日见楚莺莺时,她的确是佩着这样的一个香囊。因为不甚起眼,她并没有过多注意。看来,真正让罗盘转动的,便就是她的这枚香囊了。
事情到这里,越发复杂。
无缘无故将两枚恶灵收在囊中,佩戴在身上,除了故意引他们来此,孟了想不到其它的企图。可孟了三人出地府执行任务之事涉及阴狱失守事件,知道的人少之又少,知道他们会用罗盘指引的,就更少了。
孟了的背后突然泛起一阵寒意,仿佛从头到尾,都有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她。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何引她来此?此事和夙华有没有关系?
她修为不深,没看出楚莺莺妖物附身,夙华身为天宫四阙之中的一阙之主,也真的没看出吗?今日天香楼下男子不知凡几,为何偏是他接中了绣球?
想到这里,她心中涌起一阵不安:现下,去营救何醉二人的只有夙华,若他真的要动什么手脚,那……
“你们两个,快进来。”她有些焦灼地举起血葫芦。
方才那哽咽的魂却突然膝行至她脚下,不停地重重扣头:“大人,大人发发慈悲吧,我二人历经千辛万苦,日夜兼程地回到故里,只为看一眼牵挂之人,如今就要回地府服刑,求大人开恩,让我见见爹娘,只看一眼,我保证,只一眼便够!求求你了,阴差大人!”
另一个见状,也照做,涕泗横流道:“我生前没有尽孝,也不是个好兄长,好丈夫,只求大人开恩,让我最后看看他们,只要他们过得好,我在阴狱也宽心了!哪怕加刑十年,二十年!”
“现在想起后悔,早干什么去了?当时不知珍惜,逞凶斗狠,为一时快意不顾一切,现在却哀求,装什么孝子贤孙?听清楚了,人死了便是死了,你们是钻了空子才得回来一次,而这空子是本不该有的!没有弥补的机会尚且如此,若人人都能后悔,岂不是更把性命当儿戏?废话少说,进来!”
她说完这些话,再不理会他们求饶,一抬血葫芦,便将二人尽收其中。
而后,她收起血葫芦,急匆匆地起身向莲华寺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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