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寺坐落在凉州东南处一座幽静的山上,十分好找。孟了靠着行囊里的法器御风而行,不出半个时辰便抵达了那里。
夜深了,寺中人已经沉睡,唯有一些飞鸟的黑影不时掠过,发出锐长的叫声。周围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
她在空中四下张望,并未看见三人的影子,便降了下来,缓步走入其中。
这是座不甚起眼的小寺庙,但佛堂中却供奉着尊白玉的大佛像,看来香火算是鼎盛。孟了穿过前厅,到了后院里,走向主卧房。而后,她从怀中掏出一颗敛息丹服下,穿门而入。
她在黑暗中行走自如,绕过屏风,直直走向里屋的床榻。
如她所料,观露正平躺在榻上,直挺挺地睡着。虽已进入梦乡,却依旧是一副紧绷的模样。
那金钵,便放在他的床边。
孟了暗道:“观露法师,得罪了。”而后,从袖中散出一阵细细的,发着光的粉末。这粉末是强效的安神剂,足以让他陷入人事不省的昏迷状态。
虽然敛息丹应该已经足够让他无法察觉,但多做一层保护总没坏处。想着,孟了又拿了根燃着黑焰的阴烛,和自己随身携带的小药杵一同摆在张召请符之上。这样,等到天亮之时,烛火会燃到尽头,热气足以点燃符咒,将白无常召过来,他看到药杵,便会明白发生了什么。
做好这一切之后,她深吸了一口气,纵身跃入了金钵。
照须弥的镜面好似风做成的一片薄膜,只有轻轻的阻挡之力。孟了并未耗费力气,便掉落下去,坠入到一片混沌的雾气之中。这雾也并不厚,很快,她降落在地,随即被扑面照来的白光刺得合上了眼睛。
她捂着眼,听见人的呼吸声,又深又长,有些颤抖,像是在勉强平息着什么痛苦。
孟了一激灵,松开手,睁眼。
面前是一个笼在雾中的纯白的世界,许多面镜子浮在空中,有一面正飘到她眼前。那呼吸声停了,随即是一声:“不要看!”
然而已经晚了。
嘈杂的声音一下子在她耳旁响起。哭叫,高喊。温热的鲜血溅到她脸上,有一滴还落到了她嘴里,腥甜。
那是……她死的那一天。
“爹,娘……”
孟了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绝望从心中滋蔓而出。一千年了,却还那样新鲜,那样刻骨。
忽而有人掩住了她的眼睛,一切的景象和声音都骤然消失了。她被从地上拉了起来,仍旧处于巨大的震动当中,只能倚在那人身上。
“没事了。”
孟了踉跄地转过身去,抬头看。是夙华。
她与他极近地对望。他的眼眶也是红的,脸色微微发白,然而神色已经恢复了平常。
“你怎么样?”他关切道。
“没事。”孟了喉咙干涸,艰难地发声。她这才发觉自己几乎在他怀里,被他身上的清冷气息包裹着。
她整了整神色,直起身子来。夙华连忙放手,却还问:“真的无妨?”
问完这句,他有些心惊。因为孟了的眼神变得极其冰冷。
“上仙,你好慈悲啊。”
“你们这样慈悲,怎么看不到人间的苦厄?我们这样的道人,一生诚心信奉你们,朝拜你们,斩妖伏魔,苦行修仙,想要变成你们,可是在邪魔凌虐正道的时候,你们去了哪里?”
“道人?”
孟了这才闭眼,揉了揉太阳穴,道:“对不起。我失言了。”
夙华实在想扶她一把,手已经伸到她肩膀处,终又缩了回来:“并非你的错。这是这秘境中的圈套,这些镜子,会唤起你最痛心之事。”
孟了下意识地想问他如何知道,却看见他仍然微红的双眼,突然明白,方才进来之时那痛苦的喘息声,正是他发出的。她忽然有些怔忡,想道:他也有不堪的回忆吗?
“我自然也有痛心之事,”他会读心一般。
这时候,孟了已经缓了过来。脑子一清醒,便想起了方才的事,起了警惕之心。
“你怎么也进来了?”夙华先发了问。
孟了不答,有意无意地打量着他的神情:“今日下午,我们看到的楚莺莺的确被妖物附身了。”
夙华挑眉:“哦?难道真的是王谢二人之魂?”
“是另一个妖物。我见到他了。好厉害的一个家伙,想逃走,却被我用灵药收服了。”
“是什么妖物?我竟毫无察觉。”夙华有些惊讶。
从他的反应并看不出破绽。不知是他演技高超,还是真的无辜。罢了,孟了想,走一步看一步,先救出何醉二人,再作打算。
她移开眼,拨开一面转到自己面前的镜子,向四周看去:“何醉他们在哪里?”
“不妨去前头看看。”
孟了点头,同他一起向前走去。
*
穿过这一片镜子做成的警戒,便到了真正的秘境当中。
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二人脚下一软,踩上了一片雪地。
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寂静孤冷。目光所及之处,只有远远的一个小黑点,岿然不动,静静地立在那里。
“这观露的内心也太无聊了吧。”孟了缩了缩脖子,别无选择地朝那黑点走去。
夙华跟上:“出家人大约就是如此。”
“我不觉得。人就算入了佛门,内心宁静些,却也不能死气沉沉吧,这活法多没趣味。”
“哦?”夙华瞧她,“你不就‘了无生趣’吗?”
孟了噎了一下,抬头对上他的目光,片刻,两人都笑了。
“堂堂一阙之主,怎么还记仇?”
“冤枉。”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行了一阵子,面前出现一条窄窄的河。这河流动的速度极为缓慢,几乎难以察觉。河的彼岸便是方才那个黑点——原来是一间小屋。
此刻,河的一边忽然漂来张筏子。这筏子来得蹊跷。方才两人朝四方观望,除了那小屋,明明再无一物。
他们停住脚步,朝那边望。筏子越漂越近,便隐约能看见其上有个人影,在狭小的竹筏上转来转去,活像只闲不住的小兽。
突然,那人似乎也看见了他们,伸长颈子,踮起脚尖朝这边望。随即,她弯下身子,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可找了半天,始终一无所获。于是她跪坐下来,开始用手划水,被冰得全身抖了一抖。
筏子只快了那么一点点。
这家伙不气馁,终于整个人趴在筏上,两个手臂轮换着打水。
这招快了一点。但是夙华已经看不下去了。
他摇摇头,踏入河中。河水很服帖地在他脚下凝聚起来,让他可以平稳行走。
孟了在河边看着他走到那人面前,将她带了过来。
来人是个身材瘦削,脸蛋尖尖的姑娘。此刻,她喋喋不休地埋怨着夙华:“你会这招怎么不早说?我胳膊快冻掉了!!”
“抱歉。”夙华只得答道。
孟了则在心里想:这和尚的心里有个女人!
她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亲切道:“姑娘,你是什么人?是从哪里逃出来的吗?”
“不是,”她摇了摇头,“我叫沉皎,你们呢,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儿?”
“不知道呀,”孟了做出茫然状,“这是哪里?”
“我也不知道!”沉皎抱着手臂,“反正我就是从那边漂来的。我好像被打伤了,昏了过去,醒来就在这里。”
夙华向孟了投去一个质疑的眼神。
“等等啊,”孟了一边朝沉皎说着,一边将夙华拉到一旁,低声道,“我进来的时候给观露下药了。不是什么损人心神的药,只是让他睡得熟一点而已。”
“既是如此,想必是他心防松动,致使内心封存的某些事物出来了。”
夙华想,贸然对观露用药,并不是个好的选择。因为他的心防一旦减弱,不仅他们可以进得去,也会给里头囚禁的东西逃脱的可能。他隐隐地有些担忧,但并未出言责怪,只是就事论事地说了这样一句。
孟了道:“她没有被囚禁,说明不是被观露收服在此的,那她就是他心中之人的映射。不知道这离相菩萨的高徒心里,怎会有个这样的小美人儿。”
“窥人心思,非君子所为。”
“不巧,我不是君子。”
“你们两个嘀咕什么呢?”沉皎耐不住性子,朝他们喊道。
“没什么,”孟了朝她一笑,“我们要渡河了,姑娘,就此别过吧。”
倒不是高风亮节,不和沉皎纠缠纯粹是因为缺乏好奇心。和尚和美女的故事,实在是闭着眼睛都能讲出来。
眼见着两人就要举步向前,沉皎却忙不迭跟上了:“哎哎哎,带着我吧?”
“抱歉了,姑娘。”夙华摇摇头,便要和孟了一道离开。
没想到,沉皎抬手便捉住了他的手腕:“不行,大哥,你带我过来,要负责的呀。”
夙华僵了一僵,试图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来,未果,仍很好脾气地对她道:“姑娘,我们不是一路人。”
“不管,你要是真想走,就砍了我这只手。不然,我打死都不松开。”
孟了闻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从行囊里掏出把匕首:“那好吧,我砍了。”
沉皎脸上笑容不变,只双眼瞥向她的一瞬间闪过一丝狠戾。
对着修为较高有风度的人笑脸撒娇,对法力较低行事直接的人凶狠震慑。有点意思。
“不可,”夙华拦住孟了,“算了,她要跟,便让她跟着吧。”反正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何醉他们,到时候,她总不可能跟着他们出秘境。
沉皎立马松手笑开来:“谢啦,二位。”
三人在夙华的带领之下,如履平地般渡过了这条河,很快便到了河边的小屋之前。
走近了,才发现这小屋并没有门。说是屋子,其实不过是四堵墙加上一个屋顶罢了,连窗户也没有一扇。三人绕其一周,只在墙上发现一个人眼大小的透气孔。
沉皎不由分说,首先凑过去看,而后深吸一口气,直起身子来:“就是他!”
“谁?”孟了已经猜了出来,然而仍去看了一眼。
是观露。他在漆黑之中点着一点如豆灯光,正在四下打量,似乎也是醒来不久。听见声响,便朝这边看过来。
孟了对上了他的目光。这人的神情是柔和的,但不是先前如一潭死水似的柔和,而是另一段温暖的柔和。甚至,暖得过了头。
她移开了眼睛,朝夙华点点头。
夙华皱眉,极目四望,并未看见其它的东西。只有白茫茫的,寂静的雪。
“我们大约走错方向了。”
方才那镜阵是极为模糊的一片,四周全都可以走。他们选择好方向后,自然将那阵当作起点,可那里却极有可能是个分界,甚至是中心。
“回去吧。”孟了表示认同。
“哎,你们有没有听我说话啊!我说就是这和尚,他要杀我!哎,他走过来了,”沉皎又往屋子里瞄了一眼,“这家伙心眼坏极了,绝不能留他。”她不再掩饰,眼里升腾起一股恨意。
此刻,“观露”的脚步声从另一边传来。
孟了不想多管闲事,敷衍地对沉皎一笑:“那你请便,我们走了,再见。”说着,她干脆利落地转身,朝来路走去。
“沉……”却听那小孔里传出这样一句。声音很急促,名字只叫了一半,又止住了。
与此同时,周围剧烈地一震。
“小心。”夙华眼疾手快地抓住孟了,让她不致跌倒。
沉皎惊叫。
三人刚稳住,镇定下来,却发现脚下的雪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融着。屋子之下的地面突然向下塌陷,与此同时,远方传来隆隆的涛声,四周的地平线上齐齐地涌起了滔天巨浪!
糟了。孟了勉强稳住身形,心里暗悔,方才的那一剂药实在是鲁莽。定是屋子里的“观露”看到沉皎那一眼,让昏迷状态的观露本人的心绪产生了极大的波动,导致照须弥里的世界彻底失控了。
此时,小屋和沉皎都凭空消失,满世界只有大浪翻涌,风卷狂沙,天崩地裂。先前清净的白色雪地和天光完全改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极阴极沉的蓝色。孟了念咒摇铃,勉力御风腾起身来,在空中稳住,却见夙华岿然不动,立在原地,只衣袂与发丝被风吹得狂舞。
“成雪。”他轻唤了一声,一把仙剑蓦然出现在空中。
那剑光华流转,熠熠生辉,却并不炫目,温润的同时,又有十足的震慑力。
夙华将它握在手里,刺入正在摇晃崩裂的土地当中。
长剑入土的那一刻,大水受惊般狂退,朔风逆卷,塌陷的地面迅速提升,天翻地覆间,这里硬是以他为中心,瞬间空出方圆几里的宁静之地来!
风号浪吼远去,四处一片阗寂,而孟了看得呆了。
举重若轻,力挽狂澜,是为神衹。
却见夙华仰头望她,温声道:“来。”
孟了这才回神,下到他身边去,说了句:“抱歉,这我实在没有想到。”
“不必自责,你也并非有意,”他拔出成雪,将它放入鞘中。
夙华说话间,狂乱的风与水已经镇定下来,渐渐地消退了。孟了虽知方才的凶险皆为虚幻,仍免不了怀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心思,再看夙华,依旧是淡淡的,看不出耗费了什么力气。
“经你这一镇,他应该平静下来了吧……”孟了环顾着周围。
“但愿。”
未料,这句话音刚落,周围便忽地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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