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露和沉皎遇见的时候正值夏日,养了几月伤后,已经是深秋。两人的小院子里种了颗枫树,树叶红得很好看,风一吹就缓缓飘落。但是院子总是干净的。自然是因为观露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扫落叶。
沉皎仗着有伤,成□□来伸手饭来张口,过得十分舒适。观露则是任劳任怨,每天天不亮便起来打扫庭院和房间,打扫完要做饭,一日三餐全包了不说,还要给她洗衣裳。
这个观露看起来性子冷然,其实心地善良,很好欺负。沉皎一开始还有些试试探探的,到后来摸清了他的脾气,便得寸进尺,彻底地养尊处优起来。
她每天早上吃完观露亲手做的饭,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拍着肚皮晒太阳,还要嘟嘟囔囔,大发感叹:“观露,这个板凳太硬了,不舒服,怎么也没个躺椅啊!”
“无须破费。”
“受伤的不是你,你当然无所谓了。你这个和尚,过于小气。”
“……”
“观露,你做这些菜太淡了。你们庙里平时买不起盐吗?”
“郎中交待要清淡。”
“清淡说的是要少油少辣,佛经里没写吗?”
“……”
“我们道人炼丹的医书里就写的!唉,你们学佛的,学不到一点实际的知识。”
“……”
如此这般,观露都当耳旁风,通通地忍了下来。
当然,前提是,沉皎胡说八道的同时,也得付出一些代价。
他不时地“审问”她一下,她倒很老实,有问必答,将玄虚观和她那位师父的事和盘托出。
玄虚观是由那白衣老道辛子晋所建。此人年轻时也曾在名山大观中修行,是个年少有为的才俊,可惜看上了个富家小姐,经常仗着一身法术与人家月下幽会。后来小姐的父母发现了此事,气个半死,问他的来头,他便假意说自己是京城来的富贵公子,以期让老人家动心。
然而,富人并不是那么好装的,他不得不用尽所有的家当为自己撑场面,到后来还偷了观中的一大笔钱。好不容易骗过了老两口,最后关头,偷窃的行径却暴露了,道观派人下山捉拿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揭穿,闹了个鸡飞狗跳。
那户人家见闹出这样的丑闻,怕女儿被人说道,赶忙找了个门当户对的人,给她谈好了亲事。可那姑娘也是刚烈,定亲第二天便吊死在了两人常幽会的那棵树下。
辛子晋被禁闭观中,好不容易熬到了惩罚结束,下山就听见这个消息。那夜,他提着一个大麻袋潜入这家人院中。第二天,送果蔬的人敲门半天无人应,便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他到处寻找也不见人,最后坐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乘凉。坐了一会儿,有黏糊糊的东西滴到脸上。
果蔬贩一抬头,当场吓疯了——这棵参天大树的枝桠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人,一个个脖子垂下,舌头伸得老长,瞪眼看着他。
这件事后,辛子晋连夜逃走,隐姓埋名十几年。这些年里,他专做些装神弄鬼骗人钱财的勾当,慢慢地改头换面,成了个颇受人敬仰的道长,也积累起了丰厚的财力。但他自知不法的营生干得多,总有一天要暴露,所以渐渐地退隐了,找了处深山老林建起道观,搜罗了些孤儿养起来,过上了养尊处优的日子。
这些孤儿逃无可逃,只有受他虐待,给他当牛做马,长大一些的,还要受他指使偶尔下山去敛财。事情办好了,他坐享其成,败露了,便是那弟子当替死鬼。而他每天活得自在潇洒,年过耄耋仍然身板健朗,没有一点要死的征兆。
玄虚观这些年向来是大几月才开一次张,有了十分的把握才出手。一来是因为观里的钱已经非常够用,二来则是因为目标都是富人,一次出手捞的油水就很多,太贪心也没有必要,反而增添风险。而且,每次有人败露,玄虚观都会封观很久以避风头。
观露听了这话,却并不完全相信,仍然每天出去四处打听有没有怪事发生,以免他们再次出来作恶。当然,这并非长久之计,这邪观总要拔除,可辛子晋道行高深,此事还要从长计议,当下先要将沉皎治好了,控制住,才可以用来对付玄虚观。
沉皎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思,但是仍然除了吃吃喝喝和使唤他做这做那,没有一点别的企图,乐呵呵地过了好一段惬意的时光。
其间,观露的记忆里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上次沉皎喝血那样的画面。这当然不是因为沉皎良心发作——她被囚在这方小院子里,能用来取乐的就只有观露一个人,恨不得一天撩拨他八百遍。但是,观露毕竟是有慧根的高僧,中她一次圈套已是难得,岂会时时动心。看观露的记忆,她的秋波多半是投入了阴沟,没有得到一点回声。
*
秋去冬来,天气一冷,沉皎着凉了。
沉皎的伤不轻,养到这时也只好了六七成。这一病,气虚体弱,尚未好的伤又齐齐复发。
本来已经改为四五日一来的郎中,又开始频繁地出入两人的住所。观露白天要巡游,下午回来又要煎药和照顾沉皎,一时觉都顾不上睡,眼底多了几圈青黑。
沉皎的病却不见好,反而愈来愈重。从前,就算在她还不能下床的那些日子,也不忘颐指气使,要这要那,如今却越来越安静,一双眼睛死气沉沉地,只盯着窗户看。
外头下雪了。观露搬来了暖炉,放在她床前,烤得通红。
沉皎病恹恹的,半天才吐出一句:“你是不是想热死我。”
观露闻言,很听话地将炉子搬开了些。过阵子沉皎又哼:“冷死了。”
观露没有一点不耐烦,又重新将炉子移回来一点。如此来回几番,沉皎总算满意了,不再说话。
她不说话,观露也不说,两个人对着暖炉,听外头风雪的声音。
半晌,沉皎开了口:“我最喜欢雪。”
“哦?”
“我小的时候家里很穷,一家四口人挤在一间很丑,很破的茅屋里。看别人住好看的房子,我羡慕极了。只有在下雪的时候,我爹娘为了哄我们开心,在后院用雪盖出各种各样的小房子来,给我和弟弟玩耍。那些房屋洁白通透,好像玉雕成的一样,比所有人的房子都要好看。可惜,天一热,我的雪房子全融了,又要面对破烂的茅屋。那时候啊,我就发誓,以后要发财,用真的白玉,建一间永远不会融化的房子。”
观露本来满怀怜悯地听着,到了最后一句,眉头又是一皱:“钱财乃身外之物。为了这执念,你去害他人性命……”
沉皎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打断他:“你要是多有点身外之物,我们还用住这小破院子吗?我们还用成天吃这种……算了,跟你说也是白说,你再有钱也不能吃肉。你说你这人生有什么乐趣?”
“行善锄恶,普渡众生,也是乐趣。观花赏雪,访遍名山大寺,会见智慧高僧,何尝不令人愉快。即便不出门,持戒参禅也很有乐趣。”
“持戒有乐趣?”沉皎思考了一下,咧嘴笑了,“这个我同意。尤其是持了很久的戒,突然破了,肆无忌惮地破,最快活!”
观露摇摇头,不与她计较。
过了一阵子,沉皎的笑意渐渐地僵在唇边:“可惜了。死到临头,还是这副穷酸样。”
“郎中说你会好起来的。”
沉皎嗤了一声:“我自己的身子,她会比我更清楚吗?观露,我活不长了。你行行好,答应我一件事,行吗?”
“你说。”观露听到这儿,有些戒备起来。
未料,沉皎只是说:“好想去建一座雪房子呀。我熬不过这一冬了,雪房子,再也不会融化了。”
观露皱起眉,眼里终于有了一层波动,很认真地说:“好,我帮你建。”
“我自己的愿望,我要自己来。当然了,你可以打打下手什么的。”沉皎说着,就要从床上爬起来,观露连忙去扶她。
她站起身,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地,软在了观露怀里,依偎了一会儿,又张开手臂,将他抱住,下巴抵在他的胸口,抬起头望他。
观露不敢推她,只能尽量将身子挺得笔直,目不斜视。
沉皎深深地看着他,惋惜道:“观露,你这个人太过善良。可惜你不是个像我这样的坏蛋。不然,我倒很愿意和你一辈子双宿双飞。”
“你去是不去?”
“去啊,”她将脸上表情一收,松手转身,“我们走吧。”
两人到了院子里。此时积雪已经到了两人脚踝处,满世界白茫茫的一片。
沉皎环顾四周,□□一声:“你看看!就这么穷酸的一个小破院子,让你堆满了柴禾,剩下这么点地儿,建个屁的雪房子,狗窝还差不多!你办不到能不能不要瞎应承?我……”
观露伸手止住她抱怨:“巷尾有片空地。”
“是吗?”沉皎半信半疑地问,“那你肯放我出去吗?”
“我会擦去门口的经文,但,经文我会写在别处。总之,你不能往出走,只能往里。巷子里头唯一一户人家,你也进不去。”
沉皎点点头:“合理。那明天开始。我去歇一会,你画经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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