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两人又在“通天佛”府上蹭了顿晚饭,方才离开。
那位“佛爷”自从午间离开后,便再也没有现身,两人走也不曾出来相送。沉皎倒是非常自在,好吃好喝完后,也不找主人道别,咂咂嘴就走了。
走在回去的路上,沉皎的心情极佳,要不是顾及身上的伤处,几乎要蹦蹦跳跳。
她比划着说:“要什么雪房子啊!我要这种大大的宅院,院子里有……嗯,百来个佣人吧,再配他个几十个厨子。春天,要有壮汉抬我去赏花,夏天,要有壮汉背我去捞鱼,冬天,要有壮汉给我暖脚……”
“荒唐,”观露的唇角难得浮现一丝笑意,摇头道:“你要那样多壮汉做什么?”
“不多呀,就一个。不是,是一条!这条壮汉驮着我,到处到处跑。”
观露无语。
沉皎打量着他的脸色,道:“怎么啦?不准我养壮汉,是不是吃醋了?好了,那我也可以勉为其难,让你当这条壮汉。”
“不必。”
“你真没意思!”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不多时便回到了小院子。
到门口便发现,大门敞开着,而沉皎的卧房里亮着灯,窗纸上映着好些个圆圆的光头。
“嚯,”沉皎并不意外,嘟囔了句,“茶叶蛋开会啊。”
观露微微皱眉,道:“不得无礼。”
说罢,便举步朝那边走去。
两人走到门前,早有人听到动静,起身开了门,随即大声道:“师叔,就是这个妖女!他又把她带回来了!”
不用想也是观昙了。
观露听了这声,毫不为其所动,依旧进到屋里,放下法杖,朝屋里端坐的三个老和尚一一行礼:“了心师叔、了凡师叔,了尘师叔。”
这三个和尚皆是慈眉善目,须眉全白,看起来性情很是平和。沉皎见了这画面,不由放下了些警惕,嬉皮笑脸道:“师叔好。”
三个老僧全都没有出声搭理她,唯有观昙气得暴跳:“谁是你师叔?!”
了尘率先开了口:“观昙,不得聒噪。观露,你坐。”
观露答了句“是”,很客气地坐在了观昙起身空出的椅子上。这屋子本来就小,桌椅就那么几个,沉皎方才讨了个没趣,又见没她的位置,索性脱下披风,旁若无人地走到不远处的床前,一头栽下了。
三个老和尚倒是很淡定,对眼前的沉皎视而不见,与观露谈起这几年在外游方的见闻来,间或论些佛法。只有杵在一旁的观昙不能说话,被沉皎嚣张的样子气得七窍生烟,不可置信地看面前的四人慢悠悠地谈天说地。
在观昙几近崩溃的时候,他们的对话终于出现了一小段空白。
这段不长不短的沉默过去,四人便很默契地知道,要谈到正题了。
了凡说道:“观露,愚痴无闻凡夫,比丘,宁以火烧热铜筹,以烧其目,令其炽然,不以眼识取于色相,所以者何”
观露答:“取于色相,取随形好故。堕恶趣中,如沉铁丸。”
沉皎听不下去了,评论道:“你们学佛的,容易走极端。”
观昙终于逮到机会,喝她:“闭嘴!”
沉皎很听话地闭上嘴,继续躺在床上怡然自得地抖腿。
观露沉吟片刻,道:“师叔,事情并不如你所想。此事的缘由因果我皆已向观昙讲过。”
“既是如此,你今夜便舍下这妖女,同我们回去。”了心开了口。
“师叔,”观露有些讶然,“你也认为我应当回去?师父在世时,常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若将她一人留在此处,她不是病死,便是重回邪道,待伤好后再做害人的勾当。这种事,我不能做。”
“简单,”了凡抚着胡子,“既然如此,不如杀了她,一了百了。”
“对十恶不赦之人有好生之德,便是对无辜黎民草菅人命。她害了不知多少人,留着她,她照样还会寻找时机作恶,”了尘亦附和,“若不斩草除根,迟早还会有无辜的人命丧她手下。”
听了这句,沉皎虽然依旧懒懒地躺在床上,却不再抖腿了,手放在腰间系着的带子上,摸来摸去。
观露皱起了眉:“恕我不敢苟同。”
“你是不同意我们所说,还是舍不得?”了凡终于将这一层挑破了。
“观露,阿难陀尚难免暂被声色所迷,何况你。但你今日走出这一步,便离参透更近一些,”了心依旧是和颜悦色,娓娓道来,看似让步,其实逼近,“你若暂下不了决心,我们替你动手便是。”
观露站起,道:“不行。”
“你是我们寺中最有慧根的僧人,不要因一念之差,废了这些年的修行。”了尘见状,语气中终于带了些警告之意。
这时,观昙也忍不住了:“师兄,你快醒醒吧,回头是岸啊!”
了尘也站了起来:“观露,你只是一时被蒙蔽。过后,你会感激我们的。”
“什么过后?”观露警惕起来,仍然面向着这四人,身子却往沉皎那边挪了挪。
沉皎见状,也坐了起来,捉着腰间围着的鞭子,警惕地盯着那边的动态。
果不其然,说时迟那时快,三个老和尚突然同时拿起了身前的法杖,一齐朝沉皎那边发难!
观露见状,连忙闪身挡在沉皎面前,支使法杖横挡住三人的攻击。
只是一瞬间的事。屋内冷风疾疾,四支闪着金光的法杖抵在了一起,互不相让。
观昙惊了,喃喃道:“师兄,你真的要为了这个妖女违逆师叔吗?”
“师叔,得罪了,”观露眼里有隐隐的失望之色,“但若是师父在,他定会做和我一样的选择。”
“怎么,你是说我们几个不懂佛法,不如你师父吗?”了尘不再遮掩了,“若是师兄在,见到你这样自毁修为,又会作何感想?”
“观露啊观露,你师父圆寂前,放着满寺勤勉的年长僧侣不顾,偏偏将金钵赐给不满十岁的你,他对你寄予厚望,笃定你会成为一代高僧,可你,明明有慧根,却偏不珍惜!”了凡也痛心疾首道。
“为保住所谓的一个‘高僧’,牺牲无辜的性命,那么这‘高僧’,我宁肯不当!”
话赶着话,就说到了这一句。
了心愤而抬手,他的法杖瞬间前进了一大截,逼得观露连连后退,直退到了沉皎床前。
毕竟是三个修行大半生的长辈,任是观露法力高强,也不能完全抵挡,只能靠双手支着床架,才能勉强支撑住。
沉皎在身后窸窸窣窣,拼命向后退的同时,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你说这话,便是要还俗了?”了凡追问。
“我不还俗,也不想做冷血无情的高僧。”
“好,你既要做有情之人,那我莲华寺断不会容你。下次相见,便是这妖孽再次无视法度,我们替天行道之时,到时候,这些法杖,可不会再对你们手下留情了。我再问你一遍,你要保她,还是要回莲华寺?”
观露握紧了手指。
这边观昙怕他出声似地,急急地走过来:“师兄,你可要想好了!”
“我……”观露不理会他,径自对了凡开了口,却听见身后一声尖叫。
他连忙回眼,却见观昙一掌不中,又要再出手,而沉皎吓得死命缩在床角。
观露皱眉,收杖朝观昙打去,将他扫到了几尺之外的地上。他的法杖这一挪,三个老和尚的法杖便逼到近前。他不得不生受了一下,随即痛得下意识全力反击。
观露离开寺庙之时已是三年之前,法力自然已经大有精进。三人大约没有料到这一点,皆是没有防备,被这一下打得退了几步,将椅子尽数撞倒,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
同时,观露也捂着胸口坐倒在了床上。沉皎连忙扶住他:“你没事吧?!”
三个了字辈的和尚何曾受过这样的不恭,方才的平和神色早已消失了,齐齐皱起了眉头:“好,看来,我们莲华寺留不住你这尊大佛了!”了心率先说道。
了尘则拿起桌上的金钵:“这金钵终究是所托非人。罢了,不如收回。”
观露闭了闭眼,勉强忍下痛,开口:“且慢。”
“怎么?”了尘转眼看他。
却见他站起身来,尽力稳着步伐到了他身前,对那金钵下跪一拜。
而后,他起身,道:“各位好走。”
逐客令一下,三个和尚纷纷干脆地拂袖而去,唯有地上的观昙磨磨蹭蹭地爬起来,两手不停地抹着眼泪,一挪一挪地走到门口,末了,等着人留似地,无比缓慢地将门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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