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后,沉皎的身子愈发虚弱,饭量减少许多,也不再出去堆雪房子了,只是常常望着门外。郎中把脉,先是说脾脏不好,再把又说是肾,再把一次又说是肝,是胃,那边正喃喃称奇的时候,沉皎不耐烦地一把将手臂拽回来:“你干脆说我全身都有毛病算了!不会看病就别看。”
因为这脉象实在奇特,郎中也不能确定,只能讪笑道:“你们修法练道的,想来总是和寻常人不一样。”
观露有些担忧:“她的病总不见好,是否因为这个?看来,要请个专门的灵医。”
“请什么请,这些苦药还不够我吃的吗?你让我好好死了算了,行不行?”沉皎一边说,一边赶苍蝇似地挥着手,极不配合地转过身子去。
观露无法,只得送郎中出去。到了巷口,他酝酿了许久,道:“依郎中看,她还能不能好?”
郎中面露难色,好像也是酝酿了许久:“师傅,你这些日子在她身上已花了不少钱,其实……未必值当。如今,要吊住这条命,势必还要用更名贵的药材,却也不一定能好。还请师傅思量思量。”
观露没有犹豫:“郎中用药不必束手束脚,人命总归比钱财要重。”
“我明白了。”
说完这句,郎中告辞。观露眉头不展,有些出神地向回走,全然没有听到四周的声音。他拿出个荷包,翻数里头所剩无几的银钱,到了院门口,便叹了口气。
“怎么,害我表哥得来的钱,这么快便花光了?”身后突然传来这样一声。
观露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他转过身,却见一排黑压压的人头,怎么说也有二三十个衣着各异的男人,齐齐列在他身后。
为首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他腰背佝偻,一双眼却闪着精光,双手紧紧握着根镀金镶银的手杖,微眯着眼注视着面前的人——竟是被沉皎祸害过的老爷子。在他身旁,是个衣着华丽,佩着宝剑的小公子,方才那话便是他说的。在他们身后,还有一群带着棍棒的家丁。
观露愕然,道:“王施主,何出此言?”
“高僧,好久不见,”王老爷冷笑一声,“上次在我府中,二位的双簧唱得好啊。”
观露很快便明白了,正色道:“施主,你们误会了。我到府上的确是为了降服妖道……”
话还没说完,面前的人群却一阵哗然,纷纷朝他身后看:“是那妖女!”
观露也回头,正见沉皎惊得缩回屋内,狠狠地将门摔上。
沉皎的露面如同冷水浇在滚油上一般,让有备而来的人群炸开了。此时,哪里还有人要听观露的辩解,拿着长棍宝剑的人们气势汹汹,将观□□得连连后退,一直到了屋门之前。
不得已之下,他横起了法杖,大声道:“各位施主,听我一句!”
这些人多半见识过那夜这法杖的厉害,见了此景,你挨我挤地后退了一步,终于安静了下来。
只有一个声音说:“你、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在谷驿茶摊亲眼见到你们在一起,现在,你们还住在一处!”这人说得着急,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但足以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
观露转眼,毫不心虚地看着他,口齿清晰:“我的确与她住在一起,却不是你们想的这样。她作恶多端,却并非自愿,乃是被迫为之。那夜,她没能诈到钱财,便遭受幕后主使惩罚,性命垂危。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过是救她一命。”
此时,人群中传来一声轻笑,仆人们自发地分作两拨,让那老爷子走了过来。
“既是如此,这位救苦救难的菩萨,你是什么人?”他目光如炬,带着抹冷笑看着观露。
观露将手竖在身前,不卑不亢道:“那夜便说过了,我乃莲华寺僧。”
“可我前几日派去莲华寺的人可不是这么说的。”扶着老爷的那位小公子道。话音才落,便有人接上:“莲华寺的人说了,你观露不守戒律,堕入邪道,早已被逐出佛门!”
观露闭眼,深吸了口气。他知道,这条路解释不通了。
“请大家回想那夜,勒索作乱的是她,救下两位公子性命的是我。若我们真是同伙,我又为何要在她将要得逞之时将她阻止?等到事成之后再拿分红,岂不更好?”
“这便是你高明的地方了,”小公子冷笑道,“说是救人性命分文不取,却在事后故意去我家的当铺讨钱,又赢了名声,又赚了钱,还免了我们之后反应过来报官,岂不一举两得?”
观露又看了他一眼,这才想起,他便是那日当铺里赠金的那人。
思索片刻,他从怀中掏出了那块玉佩,朝他递过去:“我本是去当这玉佩,是施主你非要借我金子。既是如此,我便将它给你,我们两不相欠了。”
这玉成色很不错,换个一金绰绰有余。
那公子却不接,像是看到什么滑稽的事一般,和左右交换了眼神,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两不相欠!和尚,你这是什么宝物,能换五百两黄金?”
观露张了张眼,道:“那日,你明明只给了我一两。”
那公子大笑间,极为利索地朝左手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你跟老爷说,那日我们给了这和尚多少钱?”
那人顿时心领神会,几步挤到老爷子跟前:“老爷,那日支了五百两,是我和表公子亲自点给他的,”
“公子,若你给了我五百两金子的银票,我是在哪家铺户兑换?若你给了我五百两的现银,我们大可去我当时所在的客栈对质,问问客栈的人,那日我是否搬运了这样大的沉重包袱回去。”
观露从容应对,倒是让那老爷子向小公子投去质疑的目光。
但那公子并不慌张,面不改色道:“五百两黄金当场交付,并非银票。”
“好,”观露也很平静,“既是如此,我们可以去找客栈对质。”
“观露,这一招缓兵之计,你还没使够吗?”
此时,有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人群再次分开,这一次,走出来的是个一身雪白的老道。
辛子晋。
本来放松的观露顿时眉头一皱,紧紧抓住了法杖。
辛子晋还是上次见到时那般,神色很和气,浑身一尘不染,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见到他来,老爷子和小公子都俯首,恭敬道:“道长。”
他也客客气气地回了礼,对着观露微微一笑:“别来无恙,观露高僧。”
“妖道!”观露从紧咬的牙齿间挤出了这两个字,手指已捏得发青。
辛子晋和老爷子相视一眼,两人都笑了。他清了下嗓子,抬高声音:“孽徒,还不出来!”
观露移了移身子,牢牢挡在房门前。未料,门却从里头被拉开了。沉皎紧着披风,瑟瑟缩缩地走出来,叫了声:“师父。”
观露抬臂将她挡住:“她已经皈依正道了,你想怎么样?”
“哦?”辛子晋冷笑道,“你诱惑我的徒儿,让她和你结为夫妻,一同做伤天害理之事,这就是你说的皈依正道吗?那日,若不是我发现了,将这孽徒打成重伤,你们还不知道要害多少人!”
“血口喷人。”
“还不跪下!”辛子晋不再理会观露,对着沉皎大喝一声。
沉皎竟真的应声跪下,膝行到他面前,喃喃道:“师父饶命,弟子一时鬼迷心窍,师父饶命。”
观露愣了愣,沉声道:“沉皎,回来。我们去客栈对质,同郎中对质,谁是谁非,自有分晓。”
沉皎却苍白着脸,脑袋低垂,目光落在地上,始终不愿看他一眼。
“事到如今,还在嘴硬!”此时,小公子朗声笑起来,突然上前从观露垂下的左手中将玉佩夺过,“各位,一个和尚,有这样贵重的玉器,难不成是游方所得吗?”
“还给我,”观露伸手一夺,却落空了,只能皱起眉头道,“那是……那是父母将我遗弃在庙前时,留下的唯一信物。”
沉皎听了这句,喉头动了动,但仍是没有抬头。
闻言,老爷子的神情微微一变,转头看向辛子晋。后者却依然自如:“王老爷,这个妖僧就是如此,善于信口雌黄。那夜,你不也信了吗?孽徒,”他的语气一变,“你来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沉皎。”观露也沉声唤道。
沉皎默然良久。终于,她抬起头说:“师父,我知错了。是这和尚引诱的我,都是他。他让我堕入邪道。我没有办法,”她忽地转向观露,“观露,你改邪归正吧?……只可惜,已经太迟了。”
从后头看,她仰着头,幼弱的身子不断颤抖,是个真诚而又惹人怜爱的模样。可观露分明在她脸上看见一丝凛冽的笑意。
这眼神,同那时他在玄虚观门口拨开她头发时看见的,是一个样。
观露心里一惊,这震动让他几乎趔趄了一下。
众人又开始叫喊,向前涌动,四周的响动他通通听不清。缓过神来时,他已经被逼得退无可退。
观露不再试图辩解,猛地举起法杖,直向辛子晋打去,颇有玉石俱焚之意。
后者早有防备,轻轻一斜身子,躲过了:“好啊,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他又闪过一击,扬起拂尘道,“你不必挣扎了,安心受死,或许还能留个全尸。”
沉皎此时已经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跟在了她师父的身后。
“休想!”观露眼看着没有胜算,却丝毫不屈服,也没有逃走的意图。他任自己被团团围住,既要躲避和抵挡王家人的攻击,又要向辛子晋进攻,手忙脚乱之下,接连受到棍棒击打。很快,他脸上便挂了彩,赤色的袈裟不显血迹,但想必身上也已经伤痕累累了。
一片混乱当中,不知道谁凌空踢了一脚,正中他胸口。本来不重的一击,因为触动前几日的旧伤。竟瞬间让他向后倒去。观露捂着胸口,勉力寻找东西支撑,挨到的却是半开的门,这一下靠空雪上加霜,令他不能自抑地连连后退,更重地倒下了。
这次倒下之际,他的头磕在了桌角上,发出极重的一声砰然。随即,鲜血蔓延开来。
观露的视线模糊了,挣扎着起身,却根本动弹不得。
昏昏沉沉间,只听见宝剑出鞘的一声锐响,眩晕中,凌厉的剑锋向他胸口刺来——
却听有人叫:“师父!”
这声过后,一切都归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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