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露再出关的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几日。外头闹闹嚷嚷,是先前被俘虏的道士们在闹事。
这些道士们原本很是嚣张,见到观露骤然收敛,面面相觑了几刻。
正在与他们纠缠的观色和观云两个年轻和尚见到观露终于肯出来,也都愣了愣才走上前去,小心翼翼道:“师、师兄。”
观露朝他们点头见礼。
面对这个不苟言笑的师兄,寺庙资历浅些的和尚们向来有些畏惧。观云没等他开口,便说道:“我去叫观昙师兄”,说罢立马跑了。剩下的观色稍微稳重些,道:“师兄,这些道士,他们说、说你骗了他们,非要同你讨个说法。”
“从何说起?”观露看向那群年纪普遍不大的道士们。
中间很快便出了一个,壮着胆子道:“你明明就没有什么戒断青鱼蛊毒的药方!”
“是啊!都、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却为让我们投降,不惜将我们的性命当成儿戏。”
“就是,你给的药方,只不过有镇痛之效罢了,以为我们没见过吗?”
“你还说师姐吃药后便再也没发作,可……”
这话一出,小道士们齐齐地有了惊恐的神情。
“可什么?”
“可我师姐死的时候……内脏都快被青鱼吃光了!”
“你说什么?”观露瞳仁猛地一缩。
道士们吓得齐齐噤声。
观露刚刚重建好的秩序几乎再次崩裂,因为他脑中的有一条线索,合上了。
玄虚观一干道士,平生最大心愿恐怕就是拿到根治青鱼蛊的药方,必定耗费最大心力搜罗,各种各样的药方一一试过。沉皎从一开始便知道他所谓的灵药是为何物。
她从来就知道,若想保命,只有重新投靠辛子晋一个选择,而观露的命,便是她最好的献礼。
当她决定救下他的那一刻起,便走上了一条无可回头的死路。
观露站在原地,怔忡地想道:她为什么从未告诉我?起初是因为防备,后来呢?为什么直到她死,也不对我说一句真话?
“师兄,你终于出来了!”此刻,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观昙拿着他的法杖跑了过来。那日西鱼市巷,他双手抱着沉皎,将法杖扔在了原地。
见了这法杖,道士们更是战战兢兢,不由缩在了一起。
观露却厌恶地一挥手,没有将它接过:“烧了吧。”
“烧什么?”观昙摸不着头脑。
“法杖。从今往后,我不再用它了。”
此言一出,在场之众皆是哗然。然观露没有多解释,无视观昙的追问,双手合十,朝道士们行了个大礼。
“贫僧不知真相,信口妄言,但请各位信我,只要我还余一口气,就绝不会对各位置之不理。”
说罢,他又恢复了平素精干的模样:“那么,就从找回白饵做起吧。”
*
观露真的凭着最新被俘虏弟子的回忆和四处寻到的一些线索,找到了藏匿白饵的地方。
辛子晋老窝被端,做过的恶事又被沉皎传开了,在本地再也待不下去,只能金蝉脱壳,携最重要的东西潜逃。这最重要的东西当中,当然不会包括沉重而难以携带的白饵。
他走得急,将所有不必要的随身物品一齐胡乱撇在最后藏身的一个废庙里。
观露拿到了白饵,道士们便安定下来。
从前的观露,绝不会向邪物低一低头,可这次,他很积极地寻找白饵,也看不出内心斗争的迹象,似乎打定了主意。
安顿好道士们的第二天,他端着金钵去拜别三位师叔。
观露本就不多话,自沉皎死后,更是沉默寡言,说是告别,却也没说去往哪里,更没有个归期。他的法杖已然被烧了,手里只端着个金钵,像个断了线的风筝般,只零飘下了山。
他一路走,一路打听,只打听一个人:辛子晋。饿了,便化缘,或摘野果吃,晚上便找个废弃之地歇息。
沉皎去后,他的世界变得太清净了。寂静将他吞噬,包裹着。他不愿再和任何人有无用的沟通,不愿多说一个字,为此甚至不再去投靠当地寺庙,宁愿风餐露宿,在下雨天独个儿缩在漏水的废墟里,盯着寒星等待天明。
辛子晋很狡猾。他总是能捉到他的一点行踪,却总是扑空。他好像嗅着丝气味走,那味儿忽近忽远,抓不着,却也丢不了。可观露很有耐性,从不气急败坏,不紧不慢地找他。
转眼间,春去秋来,而后,又一个冬天过去了。
辛子晋一开始十分沉得住气,闷头只向南跑,不做任何坏事,几乎没搞出什么动静。到了南边,大约自认足够远,便有了东山再起的念头。他才冒了冒头,展露了些身手,观露便极快地跟了上去。
也是从那时起,观露开始有了这样那样的麻烦。他知道,自己被发觉了。但他不怕,仍然追上去,越来越近。
辛子晋也不怕观露。他自认道行比观露高出一大截,若不是有这样那样的人从中作梗,他动动手指就能将他碾死。
终于,观露下山后的第二个春天,二人相逢。
是辛子晋主动去找的观露。他带着许多人,趁着打着火把到了观露栖身的废弃土地庙里,方看见正在打坐的观露,便道:“众位,这就是将林小姐害死的妖僧!”
观露不紧不慢地抬头,在明亮的火光中眯了眼,而后,冷冷地笑了。
暖红色的光芒在他的面庞上跳跃,总是正气凛然的那张脸,竟然真显得有些邪。
他站起来,辛子晋旁边举着火把的人都向后缩了缩。
辛子晋依旧拿着他的拂尘,很仁慈的样子:“众位,这妖僧害人不浅,想必有些本事,为免误伤,不如大家出去吧,先由我来对付他。”
带头举着火把的忙道:“道长神通广大,神通广大。此事若成,定将千金奉送。”说罢,一刻也不想多待,招呼着众人出去了。然而他们也没有走远,站在门口,是个随时准备相助的意思。
辛子晋将门关上了。而观露不说话,直勾勾地看着他。
“观露高僧,别来无恙啊。”
观露依旧不答。
辛子晋将他打量一番,笑道:“怎么,法杖也没有带,高僧这一路跟着我,就为了送死吗?”
“送死的是你。”
“哈哈哈,”辛子晋大笑,“我以为观露高僧多么高洁,多么慈悲!现在不也喊打喊杀?”他抚掌,“也对,痛失所爱,痛在自己身上,才算痛嘛。”
观露双手合十,金钵自动地浮了起来。辛子晋虽然嘴上说笑,可见状却立马警惕起来,举起拂尘抵挡。
可已经晚了。金光一闪,只消一瞬的时间,他已身处秘境当中。
那时候,照须弥里的秘境是红色的。里头混乱而动荡,大地不断开合,空中飘着各色奇怪之的东西。看起来,观露还并不能完全掌握这个法宝。
但对付辛子晋,是足够了。
骤然被困,他无比惊惶,又是慌张施法,又是召出双剑连砍带劈,可很快,他便明白一切全是徒劳。
观露这时也出现在秘境当中。他立在他身后,看着他,看了许久,才道:“你出不去了。”
辛子晋发了狂,红着眼朝他劈过来。他并不躲,任他的剑从自己身子穿过。双剑如穿过一阵风一样,而观露毫发无损。
辛子晋大骇,坐倒在地:“这、这是什么地方!”
“沉皎托我问你:失去一切的滋味,好受吗?”
这是她身体残破,却勉力捉着笔写下那些信的时候,在每封信的末尾交待的话。
说完这句,观露便消失了。
而后,一片镜子做的阵,渐渐飘了过来……
观露不再理会照须弥里头的画面,端着金钵起身,缓缓推开门。
众人清楚地看见,他身后的屋子是空的。这场景,比一场恶斗更让人毛骨悚然。
火把自发地朝两旁退开,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自此之后,观露踏上归程。
他不再在照须弥里现身,好像忘了辛子晋这号人物的存在。这样走了两个月,有一日,他突然在一处树荫下站定,而后就地坐了下来,闭上眼睛,进入了照须弥当中。
此时,辛子晋瘫坐在镜阵里,已是奄奄一息。
倒不是这阵的威力,而是他握着灵剑将自己的腹部捅穿了。如今鲜血潺潺,将他雪白的道袍染得腌臜不堪。
他靠着面大镜子,无力地坐在地上,任血液流淌,神情出奇得平静。单看胸脯以上,他鹤发童颜,白衣胜雪,不像恶人伏法,倒像得道者坐化。
观露朝他走过去,冷眼瞧着他。看着他死,这也是沉皎在信里交待的。
他以为这一天不会这么快来,没想到,才两个月,他便撑不住了。
辛子晋仰头,将他从头到尾打量着,眼里慢慢地蓄满了泪。
“我也是、我也是名门正派啊,我也曾……快马扬鞭,春风得意,我也曾惩奸除恶,斩妖伏魔……”
“那年下山时,我打心底相信,人间是好的,可……什么样的好人间,会逼死姚娘子?我这一生的罪孽,罄竹难书,下了地狱,地狱也难容,可我从未后悔……甚至每逢夜深,恨意在心里煎熬,我还觉得我害人不够深,杀人不够多……”
“自己经受了苦厄,就要加诸于旁人?”
“当然。你不也如此吗?你心痛,便来折磨我,就好过许多,不是吗?不然你为何追杀我,为何囚禁我?为何用这镜阵来摧毁我?”
他仰头笑了,笑得身子起伏,从镜上滑下来。
“观露,你也觉得恨吗?不甘心吗?这,便是你成为我的第一步……”他的声音愈来愈小,最后断掉了。他没有瞑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观露,眼神中竟有几丝嘲讽。
观露坐了下来。半晌才喃喃道:“我何尝不知。”
他静坐良久,照须弥里的世界动荡不堪,混沌中,却有了开天辟地的苗头。原本的红色中,脱出一缕洁净的白,这白愈来愈大,将红色逼得步步后退。与此同时,观露的身影竟也一分为二,一个在白的这边,一个在红的这边。
红的观露渐渐随着白色的逼近而无处立足,最后缩在了角落里。他的左右,砖砌泥垒,转眼便筑起了个连窗也没有的小屋。
观露再睁开眼的时候,到处已是望不到尽头的白了。连辛子晋的尸首也已经灰飞烟灭。
他环顾四周,双眼如两口古井,没有一点波澜。
而后,他抬起手,将颈上的玉佩扯下,闭眼道:
“再见了,沉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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