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到了这里,便戛然而止。
从观露踏入西鱼市巷的那刻起,孟了和夙华两人便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各自沉思。此时,四周骤然发生变化,两人忽而如梦初醒一般,同时抽了一口气。
方才的画面如烧着的蜡一般,在他们面前融化,随即,照须弥中陷入混乱
夙华反应快,几乎是同时拉住了孟了的手臂,将她护在身后。他左右看了看,而后道:“可以出去了。”
“快走。”
“锦官他们……”
“我自有办法。我们赶紧出去,免得这祖宗再想起点儿什么来。”孟了催他。
夙华听了这话,便拉起她,从金钵里一冲而出。
方才在照须弥里过了好几个时辰,可出来之后仍然是深夜。到了金钵之外,孟了第一眼便去看地下的阴烛——只不过燃了一半。
夙华也随着她的目光看。这布置虽然看来蹊跷,可他一想便通——莫名进到照须弥中,又在外头设下这样的求救机关,看来,是在防他。为何她要这般提防他?
孟了感受到夙华的探询目光,却并不打算做出任何解释,脸不红心不跳地将地下的东西收了起来,若无其事地放入行囊当中。
就在此时,床上的观露动了。
他挺身坐起,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大口地喘着气,一时竟连房内的两个外人也没有注意到,只是揩汗喘息。此时,他身上的单衣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夙华和孟了相视一眼,夙华单手握拳抵在唇前咳了咳。
观露一惊,几乎是弹了起来,站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二人。他仍然有些眩晕,用手揉着太阳穴,道:“是你们……”
孟了时刻监测着这和尚与金钵的距离,打算一见他有靠近之举,立马扬药粉。没想到,他竟并未有攻击的打算,只摇着头似乎在回想什么:“二位……是为你们的同伙而来。”
夙华诚心致歉:“贸然闯入阁下法器,实在抱歉。我们只想救出两个朋友,并无冲撞之意。”
观露从床上下来,并无方才那般紧张了,只是眼神怅怅然。孟了不由又朝夙华看了一眼,他则不动声色地点了点自己的锁骨处。这是说玉佩的意思。
孟了转眼看失魂落魄的观露,果然见他在自己颈间摸索,好像在寻找什么般。
之前他将有情的自己整个封印起来,又将沉皎从记忆中完全剔除了,关在内心不知道哪个角落。而现在,封印已破,沉皎也被释放了出来,两相碰撞之间,被埋藏的记忆倾泻而出——是而观露,又是从前的那个观露了。
孟了松了口气。要是这家伙还像从前那般心硬如铁,怕是不由分说,又动起他那破镜子来了。
观露坐下缓了好一会儿,道:“二位道长,究竟想要什么?”
“我们只想要你镜子里关着的四个人,”孟了放松了些,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摆出个做生意的模样,“当然,不会白要。”
“哦?”他有些嘲讽地笑了。
“这么多口人,用‘白饵’养着,总归不是个办法吧?”
听了这句,夙华懂了,有些悬着的心落了地,也跟着孟了坐下来。
观露终于一敛不屑的神色,问:“你怎么知道?”
“这个你管不着。总之,我有杀死青鱼蛊的方子,要与不要,你自己定夺吧。”孟了站了起来,作势要走。夙华一时反应不过来——他以为这才是谈判的开端,谁想孟了就说这么一句,连个解释都没有,人也没有救出来就要离开。
此时,孟了拽了拽他的袖子,他犹豫片刻,听话地站起。
这招效果奇好。观露一把捞起床边的僧袍,两步追上来:“你们究竟是何人?”
“我们……”夙华刚开口便被孟了截住了。
“你管不着,”孟了回头笑了一下,“给你点时间考虑。天亮了,我们便带着药过来拿人。见不到人,我们扭头就走,那群小道士就等死吧。”
说罢,便不管不顾地拉着夙华出了门。
“慢着!”观露边披衣裳边追了上来。
孟了朝夙华附过去,小声道:“飞飞飞,快飞。”
夙华无奈,只得带她升上天去。
*
一到空中,孟了立刻变了脸,长出一口气坐下来。
这朵云软绵绵的,实在适合休息。
夙华见她坐下,也蹲身,道:“孟神医,你这是什么打算?”
孟了一抬沉重的眼皮:“你不累吗?我太累了,一动也不想动。回客栈睡一觉再说罢!何醉他们死不了,多关一晚,耳根子多清净一晚。”
夙华啼笑皆非:“我还以为你匆忙撤出是有什么计谋!”
“还用得着计谋吗?观露必定要答应,都不必同他废话。我就是困了。”在地府的一千年里,孟了除了吃喝睡觉,就是采采药草,研研药方,绝不受苦,现在一夜没睡,天香楼和莲华寺两头折腾,从照须弥里出来后,体力已经彻底耗尽。
“……”
“劳烦你,快回客栈吧。”孟了胳膊肘撑在大腿上,两手将自己摇摇欲坠的脑袋捧住,眼睛已经眯了起来。
“好。”夙华只得这样说道。
他发觉自己简直任她摆布。在咸池的时候,他是一阙之主,所有人都要他拿主意。可在她面前,他成了个听任指挥的小仙官。这个孟了!
他坐在她身旁,用袖子为她挡住风,乘着月色回到了客栈,从窗户进入她的屋子。
孟了道过谢,眯着眼睛走到床前,倒头便睡。夙华无法,只能也回到自己的客房。
他回去了,却无心入睡,在窗前对月想了半晌,解下腰间的一道玉符,敲了三下。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一个身着官服的高瘦男子急匆匆地踏云而来,从大开的窗户进入,拜倒在他脚下:“不知太微君大驾,小仙王惠拜见仙上!”
“无须拘礼,”夙华坐在椅子上,颔首道,“王城隍,我偶尔路过此地,听说了一些事,找你来不过为了说说话。”
那人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小仙一介邑城隍,怎敢与上仙回话?待我去请示府城隍公,郡城隍公……”
“敷衍推诿。你平日里也是这般做派吗?”
王城隍额上发了汗:“小仙不敢。”
“你是冥府官差,轮不着我来教训。但此地官匪勾结,横行霸道,你是完全不知,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绝无此事!”城隍这才抬起头来,“不知上仙究竟听到了什么风声?”
“玄虚观之事,你知道多少?”
王城隍一转眼,头又低了下去:“下官、下官听说这道观害人颇深,前些年莲华寺一干人,伙同几家受害的大户,将、将它铲除了。”
“这种事要靠百姓自己解决,此城无官吗?”
这一句意有所指,让王城隍的心好生一缩,然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回答:“有、有的。上仙说得对,”他抬眼,打量着他的神色道,“此地官吏……确是无能。”
夙华略勾了勾唇,语气仍是温然,但却极有分量:“你不必试探我知道多少内情。此地官员的恶行,上到二十几年前豢养匪徒逞凶,下到收受贿赂包庇邪观,我都知道。我叫你来,不过想要一个结果。我问你,这样的官,你为何容得下?”
这次,王城隍的脸上有了切实的为难之色:“上仙,你久在天庭,不知下界之事。可知这样的地方官何止有这一个,皇城那边有一个这样的权臣,底下便能有十个这样的贪官污吏。如今四处匪寨横行,叛军突起,这朝代的气数眼看着尽了。我们虽有神通,可京城那边烂了个透,我们整治既难且无意义。不如静等民怨起来,改朝换代,才是根本转机。”
听了这话,夙华难得皱起了眉头:“好一个为大局考虑的城隍爷。静候民怨,说得轻巧,却要多少冤情垒成,在你眼中,天下人难不成都是蝼蚁?大势所趋,你若不能抵挡,自然无可厚非,不过能救一个便救一个罢了,可你竟袖手旁观,指望借此机会早早了事,你如此,又与那些草菅人命的贪官暴君何异?”
王城隍羞愧难当,只能扣头称是,不敢再抬眼看他。
夙华此话说完,便道:“我言尽于此。王城隍可禀报上级,让他考量。”
“下官谨遵教诲,这就着手下判官查功过录,立刻惩治涉事人等,绝不敢懈怠。”
“去吧。”夙华这才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城隍走后,夙华的眉头并未舒展,反而锁得更深。
他想道:这不是个好世道。人间好坏,总是轮转。我在天上的几千年来,底下经过多少盛世,为什么偏是现在,你指我下凡?
他任“青丝”攀上手臂,绕在指尖,喃喃道:
“父亲,你究竟……”
他长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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