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了一觉睡到天亮,被太阳晒醒了。
她翻了个身,在床上躺成个“大”字,拖延着不想起床。
何醉和锦官这两位,实在不能给人把他们救出来的动力。
孟了眯着眼,静静地躺着,开始在心里盘算夙华。在秘境里时他没有什么失常之处,直到最后一刻还在惦记何醉二人,怎么看都不像有坏心眼。那么楚莺莺的蹊跷,究竟是否和他有关呢?
千头万绪,一团乱麻。此事还是要和何醉商量商量。
想到这里,她一骨碌翻起身来,草草穿衣洗漱。
正巧,那边传来敲门声。她随口应了声“进”,等到那人推门了,才想起赶紧整整衣衫,凑到镜子跟前把头发捋顺——夙华太漂亮、整齐,服帖了,她在他面前,总是觉得自己的外表很潦草,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这么想。
那人进门,果然是蓝衣整肃,发冠端正,美玉般的一张脸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睡醒了?”
孟了点点头,道:“让你久等了,”说罢便拿起行囊,径自往楼下去,“我们吃点东西,我边吃边配好杀蛊虫的药丸,这药并不复杂,我这里已有全部的原料了。”
“还是吃完再配,不急在这一时。”
“怎么,怀疑我的医术?”
“岂敢岂敢,”他跟上,突然话锋一转:“不过,孟神医,你不会要赖账吧?”
“什么账?”说着,她也想起来了,一拍脑门,“对,在照须弥里,我赌输了,要答应你一件事,你想让我做什么?”
孟了敢应下这赌约,是因为并不怕输。夙华这样的天仙,对什么都唾手可得,能劳得着她什么?而且他这性子,也不会提出过分的请求。
两人到了楼下,坐下来,点了一壶茶,两笼包子。孟了拿出随身带的药臼药杵和小药包,熟练地调配起来。
夙华道:“我想你答应我,不再对我说谎。”
孟了手上动作一顿,道:“夙华君,我知道,人呢,不管和多少人在一起,总希望自己是那个最明白的。你是如此,我当然也是。老实说,我不是撒谎精,但是你遮遮掩掩,恕我也不能坦诚相待,”说到这里,她抬手止住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有苦衷嘛,我也愿赌服输,这样吧,我答应你不说谎话,但是有些事,我也可以选择不说。”
“好,”夙华答应了,却看着她笑,低声道,“酆都的仙子,都这般伶牙俐齿吗?”
他这一问虽带着戏谑的成分,但很有分寸,压低声音只是为了不让旁人听到。可孟了一抬眼,便撞上他露湿银河般的一双眸子,心霎时一乱。
她垂下眼帘,徒劳地维持着镇定:“你是不是想说:‘我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我’,那我可劝你好好珍惜现在吧,等到千杯出来了,你说一句,他能顶一百句。”
夙华瞧出了她的一点失措,立马察觉出这失措的源头,笑意更浓了些。
“冤枉。我不过想恭维恭维你,没有嫌你话多的意思。”
孟了仍然不看他:“堂堂上仙,恭维我做什么?”
这句话已经软绵绵的,没有反击之力了。
夙华心情大好。正好,此时茶水与包子也到了。
孟了停下药杵,喝了口茶,朝他道:“尝尝?”
他回想起上次被呛到的滋味,摇头:“不了,我用不大惯。”
“这次不一样。”她拿起一个包子送到嘴里。
他也半信半疑地尝了一个,果然与之前不同。想了想,反应过来:“上次你是故意捉弄我?”
搪塞的话到了嘴边,孟了才想起方才的约定,只能含着包子含糊道:“这个嘛,我选择不说。”
夙华便再次笑了。
*
两人带着成品药丸和药方到莲华寺的时候,寺里僧众显然已经等候良久。观露和观昙亲自等在门口,一见他们出现,便主动朝他们迎去。
在这里见到一本正经的观昙,让人觉得很是有趣,忍不住要想他在观露回忆里的样子。孟了与夙华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孟了故意先开口打招呼:“观昙小师傅。”
观昙没想到他们会先朝他问好,还一口叫出他的法号,脸上煞有介事的神色没能绷住,显出了疑惑的呆相。
夙华忍不住抿了抿唇,将笑意摁下。
“观露住持。”他道。
观露点点头,转向孟了:“你真有治青鱼蛊的方子?”
四人开始往寺中走,孟了满不在乎道:“有没有一试便知。药到病除,你再交人也无妨。”
“你要四个人。除了你们的两个同伴,还有谁?”
“徐止和冯聆,你最近抓的两个恶灵。”
“二位要他们做什么?”
“对不住,你管不着。”
夙华道:“住持放心,我们并不是恶人,不过想超度阴魂,为自己积点德罢了。”
观露半信半疑,叹了口气。
很快,两人到了寺中。孟了二人造访的消息早传遍了,如今,年轻的道士们聚在一团,一齐朝他们望来。
这些往日的道士们有的已经剃度出家,有的还俗了,穿着普通人的衣裳,还有的依旧一身道袍,应是投到了其它的道观。难得一听这样的消息,连夜便聚个满堂。
除了这些道士之外,寺中和尚自然也都在,一个个如临大敌般守在四周。
二人踏进寺中,众人皆为之一缄。他们在这团沉默里走到院内的石桌前,孟了也不扭捏,从怀中掏出方才制成的药丸,环视着四周一笑:“谁来试试?”
道士们面面相觑,院子里这才有了些小声交谈的声音。
“这药多久见效?何时能看出效果?”观露问道。
“立时见效,”孟了不屑道,“毒死只蛊虫,有什么难?劳烦,拿个小碗,再拿点用来包扎的干净白布来。”她发号施令,观昙忙去执行,而后,她重新将目光投向一旁的道士。
她才刚看过来,那边就有两三个抢着上前:“我来,我来!”
“就你吧,美男子。”孟了朝其中一个招手。
夙华一听这话,立马去瞧被选中的那“美男子”。随即,心中有些不舒服地想道:此人肌肤白得似雪,吹弹可破,可未免显得病态了些,五官也只能算是齐整。虽说个头高,但也太瘦了。
那“美男子”听了这话,灿烂地一笑,笑完又忽而有些犹豫似的,不太敢过来。
此时,观昙已经一路小跑,拿了东西过来放在桌上。孟了又对他说:“害羞啊?”
其他道士都笑了,只有观露和夙华一齐皱眉。
“美男子”听了这话,终于壮了胆,过来坐在了石桌前的凳子上。孟了麻利地从行囊里拿出一个小酒瓶,倒了些酒在小碗里,又拿出一筒卷状的东西,熟练地在桌上展开来。见状,众人议论纷纷——那是一排各种大小,各种形状的小刀,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接着,她又拿出小小一盒凝露状的物什,放在一旁。小小的石桌上,顿时摆满了孟了的家伙。她垂着眼,脸上早没有方才的调侃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严肃与专注。
她将“美男子”的一只手臂拉上桌来,挽起他的袖子,露出细嫩的小臂内侧肌肤。而后用手沾起那凝露,在他的一块皮肤上抹了又抹。
“吃药。”而后,她简短地下了命令。
“美男子”拿着药丸的手有些颤抖。
她察觉到了,便抬眼安抚道:“没事,不会痛的。”
“美男子”一怔,转头猛地将药吞下,而后闭上眼睛,脸颊竟有些泛红。
药丸下肚,不过几瞬,他便□□一身,握紧了拳头。只见一块隆起从他的脖颈处自下而上冲了上来!
众人皆是屏息。这是什么,他们太清楚了。
孟了淡然,只抽出一支小刀,在酒碗里浸了浸。而后精准地在方才涂了凝露的地方划了一道。手起刀落,只是一瞬间的事,即便离她最近的夙华,亦没有看清她的手法,转眼间,她已将刀揩了两下,放还原处了。
有人颤声高喊:“出来了,出来了!”
这一声后,他们才瞧见,那“青鱼”已经直挺挺地躺在了“美男子”手臂旁的桌面上,而他被划过的地方,只有肉眼几乎不可看见的一道红线。
孟了不停歇,不知从哪儿掏出根细针来,几下将那口子缝住,赶在它裂开之前,用极细的桑皮线将其收得严严实实,而后娴熟地将那伤口包扎了。
一切发生得极快,虽然蛊虫已经躺在了桌上,围观者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无意义地嘈杂着。
“美男子”有些呆愣地看了看离体的蛊虫,又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喃喃道:“真、真的不疼。”
孟了已经开始收拾东西,朝他扬了扬手中的凝露:“便宜你了,你师兄弟们可没这醉躯膏的待遇。”
可“美男子”没有回答,他的眼泪夺眶而出。起初他似乎还想忍忍,可实在不成,很快就从垂泪变为抽噎,最后受了伤似地滑下凳子,坐在地上双手捂脸呜咽起来:“不疼、不疼了……”
方才还洋溢着些许喜气的院子叫他这一哭,气氛蓦然变得凝重。
夙华黯然地想到沉皎死前的那一天。她声嘶力竭地喊道:
“可我呢?我十五岁就知道,我这辈子已经过了一半了!”
他转眼看向观露,却微微一惊——他面上依旧无甚表情,可眼中竟也含了一滴泪,在他垂眼的瞬间砸到了他的襟前。他的颈间隐隐有条红线,是玉佩的绳子。
道士们绷不住了,纷纷哭着给孟了下跪:“拜谢郎中!拜谢郎中!”
孟了赶忙摆手:“哎哎各位,现在下跪可早了。这不过是颗药丸,药方呢,还在我这,如若观露住持不肯给我所求之物,对不住,你们还是自生自灭吧。”
悲壮的气氛一下被冲散,道士们齐齐用朦胧的泪眼望向观露。
观露却洞察般看着孟了:“你有仁心。现在,我信你了。”
“呵呵。”孟了移开眼,不与他对视。
“既是如此,还请住持放了我们的同伴。”夙华道。
观露点点头,示意围在四周的众人后退一些,随即阖眼念起法咒。他手中端着的金钵光芒大盛,四个身影同时从那团光里跌了出来。何醉和锦官稳稳落地,剩下的两个男子就狼狈多了,摔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
现下阳光强盛,孟了忙拿起血葫芦,将二人收了进去。
就这片刻之间,何醉已经缓过神来:“你个死秃驴……”
“千杯君。”夙华连忙挡在他和观露之间。
“你别拦我!我今天不抽他我就……”
没想到,观露主动地从他身后走出来,双手合十朝他作礼:“贫僧鲁莽,在此向施主赔罪了。”
何醉哪肯罢休,挺身还想骂人,被孟了打断:“千杯,这么多人看着,你可别小肚鸡肠。”
“夙华君!”此时,锦官也缓了过来,她摆出个含冤见到父母官的架势,朝他拜了下去:“多亏夙华君,救了下官一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孟了和何醉整齐地翻了个白眼。
“不必,不必,”夙华十分尴尬,将她扶住,“是孟姑娘的功劳。”
人群中心小范围地乱成了一锅粥,而外围一众道士和和尚都抻着脖子围观,让孟了暗暗觉得实在没有颜面。事到如今,她也没工夫卖关子了,只想早点领着这两个家伙找个僻静的地方,免叫人看笑话。
她从袖中掏出药方塞给观露:“拿着,去山下药铺配就行了,药丸难做,直接煎了喝汤也行。喝了蛊虫即刻便死,待它死干净了,拿小刀划开它尸体那处的皮肤,把虫子抠出来就行,会很疼,但也正常。之后记得缝伤口,清理包扎。事后没什么忌口。我们走了!”说着便拉着何醉要走。
观露拿着药方,仔细地看了看,越看越像她随手乱涂之作,根本看不出字迹,赶忙追上去:“这究竟是什么药材?”
孟了随便扫了一眼:“白术、田七、紫苏……不是很明显吗?”
“这是白术?”观露看着那潦草的一团,眉毛纠了起来。
“药铺掌柜一看就懂,”孟了不耐烦地挥挥手,“告辞!有问题去凉州正街客栈找我。”
“这……”
孟了转向夙华。这次,没等她的“飞飞飞”说出口,他便自觉地带着三人驾云升空,将莲华寺的嘈杂甩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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