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出了恨秋宫,走了一阵,踏入一条足足能跑十乘马车的街道上。天子脚下,贵胄云集之地,来往的马车一辆似一辆气派。街上衣着光鲜之人比比皆是,路旁的铺子也门庭若市,哪里能看出国之将破。实在怨不得皇帝不知民情,试图靠个妖精翻转时局。
夙华走在人群里,引得京城小姐们频频回望,揭开的车帘再也不放下。孟了一路打趣,直到走得足够远了,才略微正色:“有人跟踪吗?”
“有,但我已将他们定住了。你尽管说罢,我已做好防人窃听的结界了。”
“你知道我有话要说,”孟了看向他:“原来我的意图真瞒不过你法眼,刚刚还怕你不肯就此跟我走了呢。夙华仙上,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会撒谎吗?”
“我……”夙华刚要回答,却收了声,转眼瞧她,“看来有人嫌我方才配合得不够好。”
“你配合什么了?”孟了失笑,“你总共就只气鼓鼓地说了个‘好’啊!”
夙华也忍不住笑了:“气鼓鼓……这是什么形容?”
“人家一开口,你就出剑,这就叫气鼓鼓。”
“哦?我看我们之中,最常‘气鼓鼓’的可不是我。”
“堂堂一阙之主,这点小仇都记!”
夙华噙着笑摇摇头:“好了,我说不过你。别卖关子了,要回去的话,需得尽快。”
孟了点点头:“我感觉他认识这个人。他看那副画像的时候,神色有一瞬的不对,我便扯了个谎,诈他一下。果然,他听见他受伤之时,又有一点异常。我猜这事十有八九与他有关,”她顿了顿,“说不定,他便是主谋。”
夙华听到了此等推断,却难得地走神了。在孟了拿出画像的时候,他也一样地盯着那妖精,尤其是当她开始编故事,他更加留意他的神色。他自信也是阅人无数,可没有看出半点破绽,而她却察觉了。可见她对他了解之深,经过千年竟都未曾磨灭。
“叹什么气?”孟了瞧了他一眼,“楚燕衡这个人虽然诡计多端,但终究是个妖精,你摆平他足够了。”
“但愿如此,”夙华浅浅一笑,转开了话头,“我猜,你想回去诈恨秋宫的人。”
“嗯,人都选好了,你猜?”
“这还用猜吗?”
……
恨秋宫内。
“楚燕衡”带着个红衣随侍,到了门口。
方才引他们进去的守卫果然还在那里,一丝不苟地扫视着四周。
化作楚燕衡模样的孟了与身旁夙华幻化的侍卫对视一眼,清了清嗓子,道:“方才那两个人走了之后,还有谁出去了?”
守卫听见这声,便转过身来,拜道:“圣君。”
“起来。”
他起了身,垂首道:“有奉圣君之令前去跟踪的李深和冯谆虚,还有去宫里谢恩传话的徐凌之,周道长一行去城西法会,林堂主、王堂主出去了,并未告知缘由,罗真……”
她猜得没错,楚燕衡此人的掌控癖大,恨不得手下一举一动都要知晓,出入记录这等事大约会做。这个守卫一板一眼,方才还能完整复述他的话,想必记性不错,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恨秋宫因为大,难免看着冷清,实则并非如此——两人离开才不到半个时辰,已有十来波人出去,孟了耐着性子听,一直到他将所有人数完了,才捡了个最可疑的:“朱纨走得匆忙,该带的都带了吗?”
“带了,朱大人此行从库中调出不少疗伤的法器,我已同他将清单对过。”
听了这话,孟了背着手,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远方。
守卫连忙道:“应天师他吉人自有天相,圣君不必担心。”
应天师。她心中一动,表面却皱眉:“此次我派他一人去做这等事,确实草率。”
这次,守卫却不再做出什么有效的附和了,只是说:“应天师法力高强,定能化险为夷。”看来他等级太低,并不知道这个“应天师”的任务是什么。
一探不成,她又生一计:“你不必宽慰我。此次他凶多吉少,”他又叹了口气,“本座正巧要出门,便顺路去慰问慰问他的家人罢,他们还住在凤首街吗?”
“回禀圣君,家住凤首街的是郑大人。应天师……家在曲西巷。”答这话时,这守卫神色有一丝疑惑,想必已经觉出不对。
孟了见状,知道不宜久留,便随口答了句“好”,带着夙华走出去了。
*
两人知道守卫起了疑心,他们说不准何时就要露馅,于是飞速出了恨秋宫,在街上问到了曲西巷这个所在。
这个地方一问便着。骑马太慢,他们一人一把剑低空御风而行。此地居民早已习惯了恨秋宫弟子御剑的场面,并无人见怪。两人到了方才指路的人说的地方,看见一座上书“宣乐市”的颇为气派的门楼,料想近了,便降落下来。
才刚落地,便有一乘满载重货的马车飞驰而出,险些将孟了撞倒。
夙华见状,忙将她扶住:“小心。”
“无妨,我……”她摆摆手,话却断在了喉中,眼睛张大了。
他顺着她目光看去。
那马车经过之后,门楼后整条街市映入二人眼帘。此地商铺林立,一眼绝望不到头,单看那些争奇斗艳的招牌已令人目眩,各色酒旗流漫陆离,随风招展,更是让人目不暇接。风一吹,立马带来香铺的脂粉味和丝竹管弦之声,真是醉生梦死的一个好去处。
两人迈入这热闹的街市,才走了几步,便被一个叫卖的小贩叫住了:“这位姑娘,瞧这支新到的白玉流星坠!”
孟了转头一瞥,见只是支钗环,便移开眼去,那人却愈发殷勤:“公子,夫人看来喜欢,你便给她买了吧!”
夙华听了这话,却真的停下来去看那珠钗。这钗通体洁白,本无甚出彩之处,尾端却以银丝坠着几颗微蓝通透的玉晶,熠熠生辉,果然如流星一般。
他扬起唇角,问她:“你喜欢吗?”
孟了警惕地捂住身上的公款:“你有钱吗?”
“自然。”他不知从哪拿出个荷包,一股脑地将里头内容倒了出来,竟足足有三两金子。
那小贩一看,心安理得地狮子大张口:“公子果然慷慨,此物一金足矣,一金足矣!”
“好,”夙华拿出一两金放进他手中,却不急着拿珠钗,“我们此行是来拜访曲西巷的应天师,未曾备礼,可否烦请带路,到了他府上,要他自己挑些珠宝之类?”
小贩听了这话,愈发合不拢嘴:“好说,好说!”
两人跟着小贩走在路上,孟了问他:“你拿什么跟锦官换的这些钱?”
“一颗鲛珠罢了。”
“……下次你有这等需求,找我行吗?”
夙华反应过来,朝她拱拱手:“孟姑娘口下留情。”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着,很快便进到了一条巷子。此处闹中取静,虽离街市并不远,但硬是用郁郁葱葱的树木隔出了一片幽静。在此等寸土寸金之地,端地开辟出了好大一片居人之地。
不用说,这便是京城显贵府邸云集之处了。
三人向内走到巷子深处,小贩在一处“应宅”前停了下来,堆笑道:“这便是了。”
“原来应兄多年不见,已经这样富贵,”孟了打量着着宅子颇为气派的大门,又看小贩肩上挑的东西,为难道,“要他挑这样的货色,未免有些寒酸。”
夙华点头:“的确。是我失策了,”他转向小贩,“敢问应天师这些年如何竟显贵至此?”
“小的只知道应天师是恨秋宫的人。这位道爷跟着楚圣君,自然是风生水起,但具体如何,小的却不清楚。”
“好,”夙华点点头,将余下的金子也放入小贩手中,将他打发走了。
那人走后,孟了随手将珠钗插在头上,道:“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却让人不知底细。那便不会有什么好底细了。”
四下无人,夙华捏了个隐身决,带她穿墙而入:“一探便知。”
两人进到院内,走了一阵才见到几个仆人靠着门赌钱。大宅之中,所有仆役都显得十分悠闲,大约主子不在,下人们也乐得轻松了。他们在这宅中绕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主母长辈,看来这应天师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是个光棍一条。
他们走到了他的住处。只见此人屋中无用的陈设极少,只有满面墙的法器与典籍,不少法器的手柄处已经磨得十分光滑,书也并不只是摆设,被翻得旧了。
夙华去他书案上看他的刻章,孟了则被他架上的书吸引。这些书中竟有许多医典,既有凡人的祛病册子,草药纲目,也有做灵药,与法术相关的灵医典籍——在其中,她竟找到本自己的《奇丹考》,此乃她在凡间最后一年时所写,也算是她留在人间作品之巅峰,粗略一翻,第一页便是“敛息丹”,这种收敛自身气息,令人难以察觉的丹药,她至今都仍在使用。
这屋子透露出的勤学苦练的举子气质,真和他狡诈憎世的性子格格不入。孟了因此对此人兴趣愈发浓厚,喃喃道:“这个应天师……”
“应棠。”那边,夙华已找到了一枚带有他名字的章。
“这个应棠不知道是个什么人物。一介凡人,得到楚燕衡这样器重,想必不是等闲之辈。”
“凡人?”
“对,他修法术的方式,是凡人伏魔师的路数……是凡人,年纪轻轻却与林珩有仇。难道真与十八年前的灭门案有关?他这样没有背景,莫非是当夜被无辜连累的仆役之子?”
“说得通。”
“我们在这猜,不如找人套个话。”孟了一拍手,说干就干,立马要夙华帮忙幻形,装作新到的仆人到处打听。
结果问来问去,基本毫无所获。这个应棠前两年和楚燕衡一同进京,逐渐接近皇帝,混了一年多便有了现在的位子,大宅仆人都是兴建恨秋宫时才买的。加上楚燕衡上位之后,经常替皇帝出征平乱,他也跟去,半年前又出了远门,这些下人有的连他的面都没有见过,更不用说对他有多么了解。
费了一番唇舌,孟了败兴而归,和夙华离开了这大宅。
此时才将将有了暮色,这宣乐市已经灯火璀璨,街市上穿行的人只多不少。孟了仰头望了一眼夙华,道:“瞧我,放着位上仙在这里,又何必这样费事打听?”
“你又有什么主意?”夙华转眼,看到方才的簪子还在她发间,一步一摇甚是好看,不由扬起了唇角,“该不会想去直接逼问那国师吧?”
“对了。方才没把柄,不能迫他交待,现在有了应棠,看他如何抵赖。”
“也是个办法。”
二人心中有疑团,索性不找客栈歇息,踏着暮色第三次向恨秋宫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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