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了一路小跑,穿过村子。此时正值天师府修道的伏魔师们归家的时分,不少道袍飘飘之人御剑飞行,从山顶的府上回到山腰处的村落里。饭香也渐渐从各家各户的门窗里飘出来。
村庄小,大家彼此都相熟。这一路上,她碰到不少熟人,出来买菜的邻里难免要塞几个果子,饴糖之类的小东西,到家之时,小药篓几乎装满了。
孟了的家是一处小小的院子,独立在一处小山坡下。进了暗红漆已然斑驳的大门,是微生青苔的土地,地上放了些伺候得很好的花草,不远处还有一棵可以遮阴的大树。树下有石桌石凳,随意摆放。最里头是不大的两间房,此时门都敞着。
“你还知道回来?”听见她的脚步声,有个男子从门里探出头来。他同如今的孟了肖似,都长了一副看着不太喜庆的瘦削面孔,一双冷冷的眼睛。只是孟了的脸庞瘦归瘦,双腮还算饱满,所以长相只是有些清冷罢了,这男人的双颊却是微微缩着,加上天生的皱眉,显出一副严厉的苦相来。
孟了不答,磨磨蹭蹭地在石桌上放下药篓,将里头的东西摆出来,边咕哝:“我又没走远。”
“了儿,来。”此时,屋里传来个清亮的女声。
孟了听到这声,才“哎”了一句,捧了几个别人给的枣子三两步跑进门,到在厨房忙碌的那人面前呲牙道:“娘,娘,你看,牙又长了一点。”
正在淘米的女子闻言便回眼看。
这女子也像孟了。九娘自己相貌平平,只将一双淡淡的蛾眉和舒展的双唇给了女儿,将她父亲的冷硬之气冲淡了些。
“我说你又到哪个泥坑里打滚去了?”她瞪眼,“你看看你这身衣裳,可叫我怎么洗?”
孟了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这种绣工的衣裳,洗不了正好吧。”
“敢嫌弃你老娘我!”她笑了,拿指尖朝孟了弹淘米水。
后者嬉笑着躲了几下,瞄了眼在不远处一丝不苟地择菜的爹爹,将枣子递上去卖乖道:“娘,给我十文钱吧。”
“前几天刚给过你,又要?等下个月吧。”
“不行,我现在就要。”
“别烦你娘,”孟鸣皱眉,沉声道,“要钱做什么?”
“我和林小文打赌输了。”面对着父亲,孟了明显乖了不是一点。
“胡闹,小孩子家家,乱结什么赌约?!”他先训斥了她一句,随后却掏出十文钱来,“愿赌服输,不可抵赖。”
“谢谢爹,爹爹吃枣子!”孟了一跃拿了钱,将枣放在父亲面前,又不顾母亲的拦阻,箭一般射了出去,抱起小狗跑到了林小文家。
林小文早等在家门口的柳树前,两只眼睛尚肿着,见孟了来,一路小跑迎上去:“花花好了吗?”
孟了跑得气喘吁吁,这时方停下,道:“我没治好。”
林小文听了这话,当即嚎啕大哭:“你不是医术最好吗?你不是什么都能治吗?你还说自己治不好,严夫子肯定能行,你找他没有啊!”
孟了撇了撇嘴,一点点从包里将已经失去呼吸的小花拿出来,顺便拍了拍方才几次跌倒沾上的泥土,哼了一声:“没有,他才不配呢。我都治不好,谁还能治?”她将小花放在地上,掏出钱笑道,“喏,我输了,小狗没了,有这个,你也不亏了。”
“我不要钱,我要我的花花,”林小文气愤之下一把将铜钱打落,“你总是这样,只想着你自己,想着什么打赌,你还笑,你没有心肝。”
铜钱落地,她俯身抱起小狗哭了起来。孟了则叹了口气,自顾自把钱拾起来,装进林小文腰间的荷包里,小声自言自语道:“本来也治不好了……打了赌,你总不至于什么都没有啊。”
钱装完了,她拍拍手,说道:“我走啦林小文,你快回家吃饭吧。”
而后,才揉着因为跌倒和奔跑而疼痛的腿回家了。
*
第二天,林小文赌气没有跟她说话,孟了也不恼,静静等着,果然,到了第三天,她又跟她和好了。
这日,严夫子有事停了课,跟着学习的孩子们纷纷四散去玩耍。林小文被奶奶叫回家带年幼的妹妹去了,孟了将她送到家门口,待她进去之后,却转身朝自己家相反的方向跑去。
她偷偷摸摸地找到了王老疯那里。
彼时他倒没有正做什么骇人之事,而是在院子里写写画画。孟了踱到了他跟前,叫道:“王老疯。”
“没大没小!”他早看见了她,嘴上叱责,实则笑眯眯的,很是得意,“我就知道你这丫头还要回来。”
“我闲着无聊,过来看看。”
“哦?真是如此?你就不怕我把你开膛破肚?”
“哼,你若敢剖活人,又怎会冒险从后山捡死小孩呢?听说后山可是有妖怪。”
后山广阔荒凉,渺无人迹,是草木精灵吸取日月灵气的好地方,听说确有妖精的洞府。因为婴儿死亡算作夭折,不能埋进祖坟,所以半山腰上的几个村落没了孩子,都会悄悄扔到无人去的后山里。
村里从来没有过丢婴的风声,他从哪里弄来的尸身,想也想得出来。
“哈哈哈,有意思。孟家丫头,你是来拜我为师的吧,怎么还不磕头?”
“谁知道你有没有真本领,连花花都救不了。我才不拜你。”
“那好,我准你先学着,到你心服口服了再拜吧。你说,这次是想问什么?”
“我想不通,为什么我上次的方子错了。”
“这还不简单。你百草账和灵方考背完了吗?”
“还没有,”她指了指布包,“不过我都随身带着,用的时候会翻翻。”
“好,我问你,你不知你使的两位君药伏灵子和漉青藤相克么?”
“我当然知道,可花花的体内已然一团糟,不下猛药,怎可痊愈?它心脉聚满恶气,无论扩散还是集聚都是死路一条。伏灵子之‘清心’,便是说能使邪气秽物扩散,漉青藤之‘聚神’,又是让精气向心脉流转,梨树根则能驱邪,白玉花臣伏灵子,芸珠臣漉青藤,小蕈为佐,封脉清算,只要先将恶气稀释,又保证不至于扩至四肢百骸,必能一举清除。”孟了十分老成地学着严夫子的口吻。
“你这丫头真是异想天开。可惜,人体兽身,都不是你想得那样简单。你说心脉,心脉长什么样?你说恶气,恶气淤积又是怎样情形?伏灵子怎样使邪气扩散,漉青藤又怎样让它聚集,梨树根又如何驱邪?你都一无所知。之所以遵循古方,不乱用相克之物,便是因为你连病灶如何,药如何作用都不明白,妄想不如听试验结果。”
“试验?说得容易,谁肯冒着医死人的风险试验呢?照你这么说,那永远都不要添新方子了,”孟了仍在嘴硬,“学医原来这样无趣。我还不如跟我爹娘去修道呢。我走了。”说着便假模假样地作势要走。
王老疯听了这句,便大笑起来:“小丫头,你且别急。谁说非要拿活人试验的?你瞧瞧,医书记载的全是功效,至于功效如何产生,却着墨寥寥,言辞模糊。你说,一种药草,你只知它的作用,不知它为何能作用,一种疾病,你知道它的症状,却不知它的成因,又如何能药到病除?”
“我不明白。”
“我这草屋里有个地窖,你想去看看吗?”
“我来之前可给林小文说了。”孟了警惕起来。
“哈哈,随你,随你。”
这老人随性,当即随手合上书页,径自院子角落里被柴草掩住的一个角落走去。只见他拿起地上的扫把,随手将柴草扒开,露出地下一个两尺见方的带锁的盖子来。他回头看了眼孟了,自顾自用腰间的钥匙打开锁,将那门状的窖盖向两边揭开,走了下去。
孟了忍不住,也跟着进到了这阴森的地窖中。
两人在陡峭的阶梯上走了几步,从开口处照进来的阳光逐渐变暗了,王老疯驾轻就熟地从墙洞里摸出了蜡烛和火折子点上。又下了一阵,才到了窖室。
这里深入地下,不见天日,孟了被冻得发抖。王老疯也不在意,只拿着手上的蜡烛将周遭的烛台点上了。
四处全是大大小小的瓶罐,冰盒子,这里除了刺鼻的草药味,还有股说不上来的腥臭。孟了缩着身子,皱眉打量周围,目光首先定在角落的架子上。
这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骨头,有几句拼得很完整,像是人型,有大有小。
“丫头,吓到了吧?”王老疯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骨架看,笑眯眯道。
孟了却摇头,朝那里走去:“这是什么?”
“我说了,你可别害怕。这是人的骨头。”
“人的骨头?”孟了睁大眼,身子不再缩着了,仿佛忘记了寒冷。她越走越近,盯着那些骨架瞧,“人的骨头原来是这样吗?我的骨头也是这样吗?”她伸手去摸一个白惨惨的骷髅,又捏着自己的耳朵新奇道,“真有意思,原来我们的骨头上没有耳朵。怪不得耳朵是软的。”
她这般无所畏惧,王老疯反而有些吃惊。直到她笑吟吟地举着一副狗头骨转过来:“这个是什么,是狗吗?这个呢?猫吗?”
“对。”
“原来如此,真好玩。这些都是从哪里来的?”
“我从乱葬岗和后山捡的,”王老疯不信邪,故意压低声音道,“我先趁着夜色将偷来的死尸拖到这里,然后将他们开肠破肚,剥皮抽筋,看他们的筋骨脉络,看他们的五脏六腑,看他们的肉与骨,画他们脏腑肌理的模样,直到我玩腻了,才将残尸处理,保留着骨架和一些脏器,以便我不时把玩。”
孟了眼睛微微亮了:“那你这样,就能知道病的成因,就能知道药草如何作用了吗?”
王老疯不再故弄玄虚了,笑道:“不能完全知道。但可以多知道一些。”
孟了点点头,突然开始往上走。
“怎么了,害怕了?”王老疯摸不着头脑,也吹熄蜡烛,跟上去。
“不是,只是冷。我穿得薄,再待下去要着凉。下次我穿厚点来,多待一阵。”
“你这小丫头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是你家吗?”王老疯失笑。
“哼,你以为我小,便什么都不懂吗?”孟了蹦跳着飞跑上去,趴在地窖口对里头喊话,“我听天师府的小道士说了,人死之后要入土为安,如果不得全尸,魂魄便不能安宁,连那些坠亡的人,家里人都要千方百计为他们拼好尸首呢。去年许仪听他爹说,他们衙门有个仵作觉得有个死人是内伤,擅自将其开膛查验,差点下了大狱,更别说你这样亵渎死尸法,这可是要被抓进衙门的,你要是想拿我当外人,还会给我看这些吗?好了,我该回家了,下次还来找你。下次我要看心肝脾肺肾!”
说罢,她朝尚在往上爬的王老疯挥挥手,一蹦一跳地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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