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了一有时间便偷偷往王老疯那里跑,听他讲解人身兽体,甚至亲自动刀。更多的时候,她帮王老疯画像记录。一个老头,一个小姑娘,在日光和烛光下对着血淋淋的东西作画,这场面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孟了乐在其中,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逐渐,她的刀法越来越娴熟,运针越来越灵敏,清创缝合接骨疗伤全不在话下,炼丹制药更是老练。三年,两人合著的书落下了最后一笔,王老疯抚掌长叹:“我再没什么教你的了。”
孟了的牙终于长好了,身子如柳枝抽条般日渐修长,衣袖和裤腿总是短一截。她依旧穿着一眼便能看出娘亲糟糕绣工的衣裳,头发利落地扎了双髻,显然没有美观方面的考虑,只是一味将所有发丝束得死紧,以防做事时散开垂下。她的婴儿肥渐渐褪去了,显出一张瘦削冷清,略嫌寡淡的面庞。
听见王老疯这句,她笑了一声:“早没有了。我去年开始看诊开药,到现在无一失手,你可不见得能做到。”
十岁,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孟了初试行医,本来是跟着严夫子,几次之后自己便有了名声。这也是因为严夫子住在另一个村镇,本村人不愿奔走时,有时会直接找到孟了这里来,她次次能又好又快地将人治愈,名声传了出去,竟有邻村的人过来就诊。
孟了对此颇为得意,时不时就要在王老疯面前提起,更是再也不接王老疯要她叫师父的茬。
老头子并不对此给予肯定,冷笑一声:“我是不稀得做。”
“你若不为救人,为何要编撰这书?”
“那些人不值得救。我做这些,单凭自己喜欢。”
“医者当悬壶济世,你……”
“不必同我讲这些,”王老疯装订好了书册,笑吟吟地左看右看,道,“起个名儿吧?”
孟了思索片刻,说:“叫《人头四肢五脏六腑剖开图册》吧。”
“哈哈哈,你这丫头怎么没有一点文气!”他提笔,在封面上写下二字:解人。
孟了随便抬眼皮扫了眼,道:“文绉绉的,有什么好?”说着,便背起药篓要出门,“我去后山采药了。”
“站住,”王老疯将她拽住,“你没听你爹说吗?前几天天师府的人受一个戏子所托,去后山打死了个缠人的花妖。我看呐,你还是少去那地方,免得遭妖怪报复。”
“我知道,我都等了六七天了,再没有这味佐药,我的君药可放不住了。我知道在哪儿采,很快就回来。”
王老疯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哪能拦得住像牛犊一样的姑娘,只能无奈地任她去了。
*
孟了背着药篓,拿着根木棍,轻车熟路地走进了山中。这日,天上乌云密布,落雨前的阴风吹得草木沙沙作响,鸟儿在低空盘桓,山中不时传来一声锐长的猿啼,在四周回荡着。孟了用棍子敲着前方驱赶蛇虫,心无旁骛地朝一个方向走。不知走了多久,她停在一棵参天大树下,打算歇歇脚。
她坐了下来,喝了几口水,抬头看看乌云,便准备起身继续前行。
此时,树后头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且杂乱的脚步声。孟了的心猛地一提,静静地贴着大树,站住了。
沉重的脚步声愈来愈近,那人大口喘息的声音逐渐也飘进了她的耳朵。
似乎是有人在逃命,这人很虚弱,很疲惫,还受了伤。
孟了的双手攥紧了。她怕的倒不是这听起来到了穷途末路的人,而是他正要逃离的东西。她无声地张望着,试图找到一处藏身之所,可附近除了这树便只有草丛。正当她踌躇间,忽闻一句人声:“还跑?!”
随即,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地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十下。
说话的声音多了起来:“小兔崽子,你好大的胆子!”
“不要命的下流胚子。”
先前那人仿佛还试图逃窜,可很快,他便逃无可逃了。
“咚”。
他终于开了口,声音颤抖着:“各位,饶了我吧。”
孟了的心攥的死紧,却仍忍不住从树后微微探出了头,想看看妖精到底是何模样——这些人凭空降落,八成是用法力御风而行,应非寻常人类。
只见有十来个与人无异的男子围在一起,而在他们中间,跪着个头发散乱,身着一身染血的脏污白衣的男子,他的身旁,还有一具女人的尸首。
白衣男子微微抬起头来,乱发散开,露出一双蓄满了泪水的眼来。这人眼里凝着泪,脸上却谄媚地笑着:“行行好,让我将我娘埋了。”
“想得倒美,”带头的妖精飞起一脚蹬在他的胸口,“这小杂种,平时看着乖觉,竟敢干出从伏魔师眼皮子底下偷尸体的事!你少在这给我们演母子情深,你娘在外头惹是生非,引来了道士,我们好不容易才没有被牵连,现在你偷走她的尸首,不是摆明了要跟天师府过不去吗?”
白衣男子被踢倒在地,只缓了一下便扑起来要护母亲的尸身,可早有人抢先一步,将那女人拖拽烂布口袋一般的身子从地上拽了起来,扔到了一旁。
“不要!”他挣扎起身,还要够那具身子,却又被人打倒了。
“嘿,瞧瞧他这贱模样,真和娘老子一个样,不愧是……”
这人的话还没说完就尖声叫了起来。原来伏地的那人趁他不备,忽然扑将上去,一口咬住了他的大腿。他吃痛,下意识地拼命捶打那人的头,可他头破血流间,竟仍像头野兽般,死也不肯松口。周围的人反应过来,纷纷上来帮忙,一下将他围住。
孟了的视线被挡住,只能看见翻飞的身影,听见惨叫和重重的击打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惨叫声一急,又缓了下来,变为嘶嘶的抽气之声。随即同伴们问候他的声音纷纷传来,有人惊呼道:“这小杂种竟生生扯下块肉来!”
“不得了,快回洞府去。”
有人不解气地踹了地上血淋淋的身影一脚:“呸,死前都要找人晦气,真是个孽种!——死透了吗?”
“死透了,这还死不透,那……”
因为顾及同伴的伤势,这群人一边七嘴八舌地说着,一边带着女尸又匆忙腾空而去了。
孟了在树后又躲了一阵,直到看着那些妖精的身影都消失,这才闪身出来,朝那具“伏尸”走去。她并不惧怕血腥,踏过流了满地的鲜血,走到他跟前。此时,天上早有秃鹫在盘桓了。
孟了走到这孤零零的人面前,蹲下来,随手摸了摸他颈间。
忽然,她的动作顿住了,手指按得重了些。而后,她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将他翻了过来,拨开遮住他面孔的乱发,去探他的鼻息。
随后,她张大了眼:他还有气。她拿起他的手腕,为他把脉,而后眼中的兴趣愈发浓了。
这是她第一次得到一个重伤垂死的病人。况且他还是个妖精。
事不宜迟,孟了先扒开那人脏污的外衣,从中衣上撕出些干净的布条,娴熟地将他大量失血的几个伤口包扎住,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拿了两颗药丸塞到他口中。随即,她细细探摸此人的全身,对他的伤势有了数。做完这些,她打量了一圈四周,确定天上地下无一人在,便背起药篓,俯下身子,将手从那人腋下穿过,将他拖行起来。
她久在此采药,对周遭地势非常熟悉。虽然难免吃力,但依旧走走停停地将这人拖到了一个山洞当中。这山洞掩映在树木里,不显眼,却殊为宽阔,足够两人容身。将伤者安置好,她再次出洞,将来时留下的血迹和拖行的痕迹清理掉,又东跑西跑采了许多药草。
待她再次回到洞中时已是日暮时分。天阴了一日,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她拿出火折子点燃了一堆干树枝,以取暖照明。随后,迫不及待地跑到不省人事的那人身边,掰开他的嘴巴,又是翻眼皮又是把脉,终于咧开了嘴:“你这妖精,命还挺硬。”
而后,她将药篓里的东西一字排开,颇为得意地检阅着。
她随身带着王老疯为她置办的一套刀具与针线,还有自己心爱的小药杵和药臼。将药臼放出去接雨水后,她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些药瓶,将有用的放下,没用的倒光,盛水用。她使剪刀把那人的衣裳剪破,除去脏污的外衣,还能裁出一些干净的布条。
做完这些后,她拿出一把尖刀,在火上烤了几下,沾了些药粉,有些迫不及待地划向了他的胸腹。
凡是被击打而死的人,死因无非是失血、内脏或头部损伤和伤口化脓等几种。此人的外伤虽多,但并没有割到什么致命的血脉,她及时止了血,待会儿可以仔细清洗包扎,想来并不会伤及性命。然而,他气脉微弱,昏迷不醒,显然不只是因为外伤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她想看看,妖精修成的身子究竟和人有什么不同?
她仔细地剖开他,极近地观察他的脏器——奇怪,和人并无很大不同。但脉象又却是妖精的脉象,血脉内有灵气翻涌。她观察了一阵,摇摇头,开始动用针线。她极耐心,极仔细地清理、缝合着他,一直到眼睛发酸,手指发抖也没有停下。因为方才的药丸,那人并没有痛醒或抽搐,静静地让她做完了这一切。
孟了心无旁骛,沉浸其中,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她耳旁也听不见声音,余光也并未留意天色。雨越下越大,又停了一阵,接着又下开了。等到她落下最后一针,才如梦初醒般,绕着手腕,长长出了口气。
她拖着酸麻的脚起身,去拿放在外头接雨的药臼和药瓶,出去才猛地一怔:天色已然晦暗。最后一点暮色撤去,山间即将入夜。后山的路本已不好走,在夜里更是危险,她竟是回不去了。
孟了懊恼地绞了一阵手指,叹口气,索性破罐子破摔,拿了水和洞口未被淋湿的干树枝依旧回到较为温暖的山洞中,为那人清理缝合的地方与伤处,给他捣药包扎,喂他服下药丸和她用新鲜草药配成的续命之方。
做完这些,外头彻底黑了。她歇了一会儿,又拿药臼接了些雨水回来,这才得空饮了一口。
“妖精妖精,你可要活啊,今夜我在外头,我爹娘要急死了。”
妖精还昏睡不醒,毫无反应。孟了看着火光在他脸上跳跃,心中一动,拿了一块擦血的布头,沾水拭向他满脸的泥土血污。
用了三小瓶水,终于擦出了他的本来面目——漆黑的眉睫,挺直的鼻梁,尚沾着血的殷红的唇,同血液形成极鲜明对比的白皙肌肤。孟了越擦越慢,擦到最后恍了恍,想道,这妖精生得真不差。
暖黄的跳动的火光下,这个苍白失血的人太美丽了,显得脆弱易折。
她抱膝靠着山洞壁,目不转睛地端详着他,逐渐坠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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