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解人2

小说:孟婆手札 作者:肖沙冰
    到了后半夜,木柴渐渐烧完,山洞里的火灭了。

    迷迷糊糊间,孟了听到人的呢喃声,一个激灵吓醒过来。

    是那妖精,在黑暗中一声声地梦呓:“娘亲,娘亲。”

    孟了揉了揉眼睛,朝那边摸过去,将手覆上他的头,果然在发烫。身上有伤口,发烧不是坏事。她打了个哈欠,在地上摸到药瓶,喂了颗药在他嘴里,又浸湿布片搭在他额上。

    过了一阵,他果然安宁了。正在孟了裹紧外衣,昏昏欲睡的时候,那边却传来一声:“你是谁?”

    孟了背一僵,向后缩了缩。还好柴火已灭,大家两相看不见。

    “你救了我?”那边又问。

    他的声音很虚弱。孟了清楚他断然爬不起来,便攥着刀子,戒备着答了句:“嗯。”

    半晌,他卖乖道:“这位姐姐,谢谢你。”

    孟了听了“姐姐”二字,忍不住笑了:“谁是你姐姐?”

    他却不觉失言,仍道:“是姐姐。我才二十岁。因为父亲是凡人,才长得快了些。”

    他大约是把她当成妖精了。二十岁,若算妖精的年纪,不过是个小孩。怪不得他法力不高,任他们欺负,身子构造也与凡人相似。

    强撑着说完了那一长句,他明显有些不支。他仍极其虚弱,实在没有必要挣扎着说话,却非要开口,大约是因为害怕吧。

    “我娘……我娘亲没了。姐姐怜惜我,”他意识不清,小狗乞怜一般道,“劳烦你去寻我父亲,叫他来救……”

    “我听说你娘做了坏事,才……”

    “没有!”他突然呼吸急促,“是天师府的人混蛋!”

    孟了听了这句,不乐意了:“谁说的?天师府在这里多少年了,也没找过后山妖精的麻烦,要不是你娘非要纠缠那戏子,让他找上天师府告状,又哪会有这种事?”

    那人呼吸一窒,随即半晌没有声息。正当孟了以为他昏睡过去之时,恍惚听见他将指头捏得格格响。

    过了好久,他也没有再提父亲的话头,孟了逐渐困了,便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熟,因为太过疲惫,她睡到太阳高升才醒。醒来之后,身边的人还在昏迷,昨夜那些话仿佛做梦一样,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说过。

    她打个哈欠。虽然肚子很饿,很想马上回家报平安,但还是再次为他处理了满身的伤口,又喂了一次药,还给他留了两瓶清创药粉和回元丹。做完这些,她拍拍手,迅速整理好东西,背起药篓跑了出去——昨天的药还没采到。

    她一路飞跑,到了那药草跟前,并未看出周围的异常,直到听见有人急声叫:“孟了!”

    抬头一看,却是王老疯。他发髻散乱,湿成一缕一缕,浑身潮湿,衣摆与靴子上全是泥土。此刻,他满脸倦容,尚疲惫地喘着粗气。

    孟了一愣,连忙朝他跑过去:“王老疯,你怎么来了?你在找我吗?”

    走近了才发现,他双眼通红,双颊凹陷,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孟了见了此景,几步上去扶住他,愧疚道:“你、你怎么找来了?对不起,我是……”

    “你先别说,”王老疯扭头看了看四周,握住她的双肩,道,“你为何在此滞留一夜并不重要,现在,我要说的话,你听好了。”

    孟了愣住了,茫然说了句:“好。”

    “与我分开之后,你要向南走,一直走,便会和你爹娘他们会合。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你我不曾认识,有关我的事,你不知道半点,你懂了吗?”

    “为什么?”孟了下意识地追问,却忽然倒抽一口冷气,“难道他们发现了……”

    “是。”

    孟了甩开他握着她肩膀的手:“发现了又如何?我们又没有做坏事!不行,我要同他们解释,我爹娘他们会帮我的。那些灵医同僚,他们总会懂的。”

    “不行!”

    “不管行不行也只有如此了!”

    “你真以为有人会信你的说辞?如果他们能理解,我们又为何躲躲藏藏?孟了,别傻了,听我一句……”

    “傻的是你!是你将所有人都当坏蛋,当傻瓜。我们村里的人不是这样的。”说着,孟了就要往他指的方向走。

    王老疯却不追了,冷笑一声:“哦?那你知道为何他们叫我疯子,将我排挤出村外吗?”

    她停下了脚步。

    “因为我救了他们的命。”

    孟了缓缓转过身来。

    他的语气平淡而冰冷:“四十年前,山下传来了一场可怕的瘟疫,染上此疾,人会腹中剧痛,三日暴毙。病来得太快,太奇,没人知晓这病的成因,遑论对症下药。

    那时的我刚刚从医,空有一颗救世之心,日夜钻研医书,却没有看见任何相关的记载。后来,我想,我们对人腹内脏器的了解,全来源于猜测与口口相传,抑或是肢解兽体,此次的症结在腹中,何不将死人的腹部剖开来看呢?

    一开始,我对所有同僚提出了这想法,其中不乏有人隐约表达赞同,可没人去牵这个头。于是,我便去了。无人答应我,谁也不想看见自己的亲人被开膛破肚。偏偏在这时候,我妻子也患病了。

    她告诉我,她想帮我最后一个忙。她让我剖开她的尸身。她不在乎灵魂破碎,只不想我再彻夜难眠。我照做了。我含泪检查了她的脏器,熬了一天一夜,制出了对症的药。

    我拿着药方去救人。我跟他们说,这是我妻子的功劳,盼着他们感念我妻,日后多为她上几炷香。

    可我没发现,他们的眼神变了。

    我将方子交了出去,自己去安顿我妻的后事。三日后,他们已经制出了可基本治愈这场瘟疫的药。眼看着村里人有了活命的希望,我很欣慰,可我很快就发现,所有人都躲着我。连拿了我方子的同僚们也对我避之不及。

    你知道为什么吗,孟了?因为我对自己的妻子的尸身动了刀子,他们认为我可怕,冷血,甚至有传说是我活剖了妻子,只为制出药方以扬名。他们说我是医痴,是疯子。

    那些同僚本来可以为我开解,可谁愿意冒着被连累的风险为我说半句话?更何况,当下所有人都把制出药方的功劳加在他们身上,他们恨不得煽风点火。就是这样,我呕心沥血地救人,却换来别人冷眼相待。”

    孟了忙接上:“现在不同了,我愿意为你说话!我……”

    “晚了,”王老疯冷声一笑,“我本也可不计前嫌。不过是些闲言碎语,传个一两月便会平息。总有人会恢复理智,说不定还会感激我。可偏偏……”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浑浊的眼里蓄起了一汪泪。

    “我妻子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并不是我,而是我们的儿子。她闭眼前,死死地将我们俩的手按在一起,叫我们互相扶持。

    可我的絮儿,他那时才七岁啊。他的娘亲急病去世,父亲却没有给他丝毫安慰,整日整夜地忙着研制药方。他成日里吃不上一口热饭,还要忍受外头的风言风语。他自然怨我,怪我,不肯同我和好,总哭着叫我还他娘亲,几乎要不认我这个爹。

    有一日下午,我久等他不回,便出去查看。我在学堂附近找来找去,最后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了他。他四肢蜷缩,周围散落着带血的尖利的石块。他的血流了满地,还在流,一直流着。

    我摇撼他,掐他人中,喂他药丸。可他的血已经流干了。

    我抱着幼子的尸体回到村庄,早有肇事者的父母们聚集在一处等我。

    他们一开始还赔礼道歉,后来却说:‘都是他性子太犟,小孩子又没轻重,本来服个软,讨个饶就了结的事情,非要激得他们不能停手!’

    我的絮儿,他因维护我和这些小畜生起了口角。他们要他承认自己的父亲是凶犯,是疯子。可他一口咬定说他父亲是救人的英雄。他说一句,他们就对他投一轮石,直到头破血流,肝胆破碎,他也吐着鲜血说,我父亲是悬壶济世的好郎中。

    悬壶济世。我救得了世人,却救不了自己的孩子。

    我发了疯,冲入人群乱打乱踢。我不知道自己打了多少人,只知道,后来他们将我按住了,我还在大喊‘同归于尽’。

    大约就是这句话让他们怕了吧。

    可我哪里有空想报仇的事。医书上写,如人失血过多,只要及时喂他服下一味灵芝便可使血液重生,死而复活。这味灵芝我似乎在山上见过一次,只是从一个山头望见,长在对面无人去过的峭壁上。

    我连夜进山,走了一夜才到了那山下。天刚破晓,我便开始攀爬峭壁。我爬啊爬,身上被划了无数口子,好几次险些掉下去,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摘下了灵芝。便是书上写的那一种。

    我不顾浑身的伤,疯了一样地抱着灵芝跑回家。

    迎接我的,却只有火光和灰烬。

    不知道哪个聪明的,一把火将我家烧了个干干净净。

    我在山间拼命之时,我可怜的絮儿随着房子被烧成了灰。

    有人怕我报复。他烧去我所有财产,断了我的念想,好让我无法在此生活,绝望远走。可我偏不。我才不会主动消失,让他们有翻篇的机会。

    我建起了村尾的茅屋,不近不远。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在这里。我要让他们永远忘不了自己的罪行。我要成为他们无法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

    就这样,过了四十年……”

    孟了骇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老疯伸袖抹干眼泪,嗓音已经沙哑:“孟了,你听好了,这不只是为你自己,也是为了你的家人。如果你不想和我有同样的遭遇,那么,你要咬定自己与我没有半点瓜葛。就算你眼看着他们针对我,你也不可以站出来,你懂了吗?”

    “不行,”孟了哽着喉咙道,“我自己做的事,我要承担。我不要连累你。”

    “我自会走山路逃走。我这些年在这里也待够了,凭我的医术,我在哪里活不下去?事已至此,如果你不能平安,才是辜负我这些年的心血。你想想,你的父母都是前途正好的伏魔师,你想毁了他们的一生吗?!”

    “你真的能逃走吗……”她咬着牙说了这句话,眼泪几乎夺眶。

    “我要你发誓。”王老疯却再次握住她的肩,“你发誓,我即刻便走。”

    “好,我……我发誓。”

    “好孩子,”王老疯伸手抚了抚她的头。说罢,他看了她最后一眼,“去吧!”

    孟了还踟蹰不前,他便一狠心,兀自朝相反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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