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了朝南走,果然与正在寻找的村民们会合。众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她去了哪里,她只道在山间迷了路。见她毫发无伤,又不像隐瞒着什么,村民们并未起疑,只九娘吓得好哭了一场。孟鸣与九娘向寻了一夜的人们道谢,众人一道回到了村庄。
从路上大人们的对话中,孟了理清了事情的始末:下午时分,她的父母没等到她回家吃饭,便出去四处寻找,可没人见过她。天色已晚,此事传开后,大家纷纷开始一起寻人。这动静惊动了王老疯,他连忙告诉大家曾见到孟了去后山采药,并同他们一起去寻找。有人觉出不对,便起了疑心,留下来去翻查他的屋子,结果搜出了那地窖,忙去后山通知其他人。
王老疯在后山找到天将亮,远远看见有人拿着一颗骷髅头过来,心知事情暴露,连忙跑开。他并没有直接逃跑,而是去孟了要采的药草附近碰碰运气,果然找到了她,这才有了之后的事。
孟了没有为王老疯分辩半句,只静默着回到家。从山里回来之后,孟鸣也始终一言不发,任九娘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揉捏。
他静坐了好一会儿,挽起袖子去了厨房,很快,便端上来两碗热腾腾的面。
九娘见了,连忙擦干眼泪,笑道:“我都忘了,了了还饿着呢。臭丫头,快吃!”
孟了的确饿了。她到了饭桌前,埋头便吃。这边九娘柔声道:“怎么只有两碗?”
“我不吃。”孟鸣只道。
孟了的手指攥紧了。
果然,吃完饭后,他问她:“你到底去了哪里?”
她张了张口,想到那个奄奄一息,在梦中叫着娘亲的妖精,又将嘴闭上了。
沉默良久,她只说:“我迷路了。”
“迷路了?你迷什么路!”孟鸣忽地站起身来,“你天天去采药,对这后山比家里都熟!你说,”他的双眼泛红,手握成拳抵着桌子,指节咯咯响,“你说是不是那个疯子对你做了什么?若……即便我找遍天涯海角,拼上我这条命,也绝不放过他!”
九娘在厨房里边洗碗边听着,只是掉泪,不敢发出声音。
“哪个疯子?我不认识,”孟了抬起头同他对视,“迷路了就是迷路了,找不着药草,走到深山了,天又黑,回不来了,就是这样。”
“还在撒谎……”孟鸣还要说,却被冲过来的九娘拦住了。
九娘泪水涟涟,推开了丈夫,又护着小女儿,终于将这两个坏脾气的人隔了开来。
这一隔便是三日。
第三日,夜已深了,村庄远处狗吠和人声响成一片。孟鸣披衣起身查看,不多时便有同住此村的道友御剑而来,同他道:“人抓住了。”
孟了早在听见声音的时候就醒了,此刻已然穿戴整齐,笑嘻嘻地从自己屋里跑到门口,问:“谢叔叔,什么抓住了?”
“这……”那人见到她,微微吃了一惊。
此刻,九娘也跑了出来,将她一搂:“这臭丫头大半夜闹着不睡,偏要我教她编辫子呢。外头怎么了?”
“哦,”道友方才释然,道,“是王老疯,他半夜回来,被埋伏在他家的两个小伙子逮着了,正捆了审问呢。”
“是吗?这么热闹,”孟了一拍手,“谢叔叔快带我去瞧瞧!”
“胡闹。”孟鸣脸色一沉。
道友倒笑了:“看那王老疯对所有孩子都凶巴巴的,也从不帮人,这次了了迷路,他倒肯去找,你这丫头同他有什么交情?”
“嗨,小丫头能同他有什么交情,想来怕不是因为我罢,”九娘没让孟了接过话茬,“上次我买菜时遇上他,见他可怜,便给了他几根排骨。这疯子还有点良心。”
孟鸣板着脸,只道:“孟了,你回去。”
话音一落,九娘便扯着她到了自己屋中,而孟鸣则一横剑,同道友一齐御风而去了。
*
孟了被母亲紧紧地搂在怀里,娘俩在深夜里都张着眼,沉默着。
良久,她轻轻地挣了挣,试图从母亲的怀中溜走,却瞬间被察觉。
“娘,我、我想出去看热闹。”
“你想去找他。”九娘嫌冷似地,紧紧地箍住她,两条手臂微微颤抖。
“你……你知道?”
“我知道。三年了,你以为真的能瞒得过我吗?两年多前,我趁你不注意,跟着你进了树林。我看到他教你认药草,写方子。你那样开心,我不舍得打断。都怪我,我不知道,他竟……你实话告诉我,他有没有让你……”
孟了想起了王老疯临别前所言,将口中的话咽了又咽,才嗡嗡道:“娘,若是我也曾解剖人身,你会嫌我吗?”
“傻孩子,”她捶她的背,“傻孩子!”
“我爹知道吗?”
九娘摇摇头。
“娘,你让我去吧。”
九娘半晌没有说话,忽而,她将手臂松开了:“我们一起去。”
母女俩手牵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夜色里,望着火光的方向,很快便走到了村尾王老疯的住处。此时,村民们正举着火围成一个圈,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他们中间跪着披头散发,被五花大绑的王老疯。此刻,他气息奄奄,脸上全是青肿,想来是经了一番好打。
“你老实交代,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尸身!”走近了,便听到有人问。
“我说了多少遍?后山上捡的,乱葬岗捡的。”
“你说捡的就是捡的,我看你明明是害命……”
“既然我说的不算数,那就算我害了人吧。”
“你这老疯子!”
这些愤怒的声音中,却分出一个冷静的男声:“这样争执下去毫无用处,不如报官。”是孟鸣。
这句话出来,人群却逐渐静下来了,只是无人附和。
孟鸣与九娘是因入天师府修行才搬来的这村庄,并不知道之前的故事。上了年纪的一些人却对陈年往事仍有忌惮。四十年过去了,按理说官府也不会再追究,只是心里终是……
王老疯耸着肩膀笑了:“好啊,报官!我还有些事想在衙门说道呢!”
“这样的丑事不可外扬,我们村里自行解决就是,”有个老人点了点拐杖,掩过了王老疯的词锋,“这疯子在四十年前就中了邪,显出肢解人身的嗜好,正因如此,我们才将他赶走,没想到这些年他变本加厉,又不知祸害了多少无辜人命。此等罪孽,已不是官府可以管的官司,应按妖邪处置。”
“且慢,”另一个年轻一些的抬了抬手,“他本已经逃走,却冒险溜回来,又是来做什么呢?”
众人听了这话,纷纷出言质问。
孟了心里“咯噔”一下,想道:《解人》。
“还能做什么?拿钱,拿东西,拿干粮。”
“你家里全是一堆破烂,什么值得你这样冒险?你就是想……”
“你见事情败露,想回来报复,害人!”
“此等险恶用心,何必等明日下山找官府,依我看,夜长梦多,留着他,不知他还有多少心眼。”
“也是。”孟鸣犹豫片刻,也点下了头。
“妖邪当如何处置?谢道长?”
方才那位姓谢的道友拱了拱手,道:“自然是动用焚噬火符。”
听到这里,孟了按捺不住,闪身钻进了人群里,瞄准一个男人,抓住他的衣袖:“许叔叔许叔叔,我听仪哥哥说你在衙门当大官,可威风了,你会把这疯子带去官府吗?”
姓许的这位本来无可无不可,听了这话便笑了:“文书算什么大官?你这丫头从哪里跑出来的?”
在场众人略有骚动,九娘连忙跑过去连连赔不是。
孟了抓着那人袖子的手微微发抖,脸上仍然笑着:“就是大官呀。我爹他们管妖精,不威风,许叔叔却是管人的,王老疯是人,当然是叔叔管啦,叔叔把他让给我爹他们,衙门里的老爷知道了……”
王老疯见状,却挣扎着起身啐了她一口,打断道:“小兔崽子还敢来!若不是你,我会落得如此下场,看我不打死……”
孟鸣眼疾手快,将他制住了,一边对孟了道:“胡闹!跟你娘回去!”谢道长看见他这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揪住王老疯的头发,大喝一声:“妖孽,众目睽睽,你还敢害人!”
姓许的正犹疑间,四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大家纷纷闹着要处决王老疯。他没主意,刚被孟了挑起的那一点顾虑也被抹去了,将她的手拨开:“下次叔叔再带你去衙门看审人。”
九娘在人群中说:“明日报官吧,焚噬火符不是给人用的!滥用私刑,也是一条罪名。”
“他早不是人了!四十年前便不是了!”那名老者再次敲着拐杖说道。
“徐老头,你杀呀,不是早想杀我了吗?杀了我,我们两边都痛快!”王老疯愈发癫狂了,若不是头发抓在谢道长手中,他简直恨不得自己一头碰死了事。他大喊着,双手狂摆,朝孟了做驱赶状。
“火不能给人用,烧了邪祭坛总可以吧?”徐老头身旁搀扶着他的中年男子手一指,“他在那里藏着多少尸骨,不知道做什么邪法诅咒我们呢!”
此言一出,村民纷纷附和。谢道长从怀里掏出一道符,甩了两下点燃,递给那男子。他立马接过,在几人的簇拥下走向大开的地窖。他们一边走,一边捡拾着干树枝,留待点火用。
孟了不由地跟着他们,胸口上下起伏。
她走到了地窖前,流连不去,愣愣地看着极强极热的焚噬火落进里头。直到孟鸣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开:“你傻了吗?”
两张三分相像的脸在火光的照耀下相对着,皆是双眉紧皱。总是努力将所有心绪隐藏的两张脸。
孟了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话。地窖已经从里到外燃起来了,火舌蹿得很高,
那边却传来九娘的声音:“你们做什么?不能这样!”
她转眼再看,只见以那扶着徐老头的男子为首,几个精壮汉子牢牢钳着王老疯,将他拖了过来。他们身后,是激愤的人群:“扔啊!把他扔下去!”
他们步伐坚定,极快地走到了地窖前。火已经从内而外地溢了出来,热浪扑面,人们难以近前,便纷纷立定,只将王老疯一脚踹出——
“师父!”
却听见一声锐叫,女孩瘦弱的身影闪了出来,正面同瘦骨嶙峋的老人撞了个满怀,将他扑回了人群当中。
随即,她直起身来,双臂张开挡在他身前:“住手!”
孟鸣愣住了,竟忘了去拉她。周围的人下意识地退了两步,皆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作何动作。
被冲倒在地的王老疯气息奄奄,只无力拍着地面喃喃:“傻孩子,傻孩子……”
孟了却站了起来。她背对着火光,慢慢朝众人昂起头:“他在做什么,底下到底是不是祭坛,大家真的不清楚吗?”
“四十年前,你们怎么捡回一条命,你们不清楚吗?!”
四周渐渐骚动起来,孟鸣上前一步:“孟了,你在说什么?”
“当年我师父他为了治愈瘟疫,解剖了自己死去的妻子方才找出病根,研出了方子,可你们……”
“住口!”“这孩子疯了。”“胡言乱语。”
村民们纷纷出言打断,可只让孟了的声音更大:“可你们却恩将仇报,打死了他唯一的孩子,还一把火烧光了他的房屋。怎么,敢做却不敢听吗?!”
“她是这疯子的徒弟!孟鸣,你还不将她带走。”
孟鸣连忙上前制止。没想到她从怀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来,凶狠地指向他,随即,又指向周围作势上前的人。
孟鸣骇然。
抽气之声四起。
“小疯子!”
“她也中邪了,她也是妖邪!”
“六亲不认的妖孽!”
孟了梗着脖子不肯服软,又道:“孟了绝不是故意冒犯各位长辈,今天实在不得已。我从我师父学医三年,我们解剖人身只是为了钻研医术。我作证,每一具尸身都是他从后山和乱葬岗捡来,绝没有害一条人命……我们学医是为了救人啊,”她的声音低了下来,语气里终于带了乞求,“看在我也曾治好过你们的份上,求你们放过我们师徒。我愿意和师父一起消失,绝不再出现。”
“了了……”此刻,九娘终于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呜呜地哭着。孟鸣则转向她,眼里全是不可置信:“你……你知道?”
倒地不起的王老疯仍在挣扎:“死丫头,谁……谁要和你一起消失,你不是从不肯认我作师父吗……”
“小小年纪便会这般花言巧语,”徐老头再次发声,“她已经被他变成妖邪了。”
“这只是权宜之计,若放了他们,他们迟早会回来报仇!”
众人之中又吵开了。他们对王老疯恨之入骨,可孟了毕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许多人开始为她说情,不停地叫孟鸣夫妇带她避开,但却也有人叫嚣着要将孟了一起烧死了事。
“我不走,你们要烧便同我一起烧死吧!”孟了双手握着刀子,牢牢挡着王老疯。
正在此时,孟鸣忽然朝她走去。他并不畏惧她手中的刀子,只一直向前。九娘见状也连忙跟上了。
“爹,娘,”孟了执刀的手颤抖起来,哀声道,“不要!”
“你真有本事,便朝这里捅。”孟鸣双手逮住了她的胳膊,往自己的方向拉。
不出所料,她的刀从手中掉落,整个人被强力拉进了父亲的怀中。
她反应过来,便尖叫踢打,拼命挣扎。双手被制住,便一口咬在他手臂上,昂着头,双眼熠熠地瞪着他,两条腿犹在乱踢。
他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抱起,忍着她的踢打退了几步,随即一掌劈在她脑后。
孟了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再醒来之时,已是第二日的上午了。
阳光很好,很热,照在床前。夜晚已然过去很久。
孟了直挺挺地坐起,几乎是跳下床去。才跑几步,便撞进一个柔软的怀中。
抬头看,是肿着眼睛的九娘。她抬手打了她一下:“小东西!”
“我师父呢?”
“被赶走了。”
“你骗我!”孟了沙哑着喉咙叫道。
“瞧我家这个小炮仗,”九娘眼眶一红,面上仍是笑着,“不信?不信问你爹去。别挡我的道。”她拨开她,朝屋里走去。
孟了这才发现母亲手中拿着一个装行李的大布包,朝屋外放眼望去,厅里已经几乎空了,父亲还在朝外搬着家什。院子里有牛马的声音,还有两个车夫在交谈。
她怔忡着走出去,正赶上孟鸣搬东西回来。他见了她,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一般:“醒了?醒了到厨房吃个包子去,赶晌午我们要上路了。”
“上路?去哪里?”
“我们去城里住。”
孟了愣住了,许久才道:“你们、你们不在天师府修道了吗?”
“小孩子别管东管西,”孟鸣手臂上缠着块布条,走路也有些一瘸一拐,似乎受伤了,“去,吃完过来帮忙。”
孟了低着头,蹭到他面前,问道:“我师父……”话才出口,眼泪便掉了出来,哽着发不出声音。
她实在是很少哭,如今这一掉泪,倒是让孟鸣有些无措。
他叹了口气,无奈道:“命保住了。但是他们不让他再待在村里,由我与你谢叔叔送到大福寺去了,这寺的和尚爱感化人,就让他们感化去吧。”
“真的吗?那些人怎么肯?”
孟鸣本欲继续去干活,听见这话,又肃正了神色道:“孟了,不许自以为是,胡乱揣测。你从小在这里长大,难道这村里尽是坏人吗?你要记住,天道正义,世上总是好人多。”
孟了也严肃起来,认真地点下头:“我记住了。”
“好了,吃饭去。”孟鸣说着就要去收拾东西,却被拉住了。
“爹,”小女孩羞惭地低着头,非拉父亲坐在椅子上,“你等等。”她飞奔回屋,拿出了自己的小药包,硬是将他臂上随意包扎的布条扯开,看他的伤口。
她咬得太深,几乎撕扯了块肉下来。
她的眼泪又掉出来了。但她没再说别的,只是极为小心地为他清创,缝合。
因为疼痛,孟鸣额上渗出冷汗。但他硬是咬牙一声不吭,因为小女孩的眼泪掉得够多了——虽然她并不出声,但泪珠总不断地砸在他手腕上。温温热热的,很可怜,让人心疼。
“爹,我以后要做出一种抹了就不会痛的药膏。”孟了小声却坚定地发誓。
孟鸣难得地笑了:“好。”
九娘抱着卷好的被褥和收好的包袱从孟了房里出来,见了这场景,便叹口气,拿包子过来,一次掰一块,轮流喂给两人吃。
这样吃着,孟了终于破涕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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