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孟了渐渐从蛛丝马迹中将那晚她昏过去后发生的事拼凑整齐,已经是九年以后的事了。
孟鸣和九娘第二天说得云淡风轻,可那夜,他们是几乎拼上了性命,力挽狂澜将王老疯救下的——对面的人那么多,一度到了扭打的地步。有的人几乎是疯了,想要将他们也都推入火海当中。
这般闹闹哄哄至凌晨,他们俩到底扛住了。辱骂,殴打,都扛住了。
最后,终于有人提出了折中的办法——便是将他送去远处,永不准他回来。谢道友和他们俩一起御剑送疲惫不堪的王老疯去寺庙。路上,他不解地问他们:值得吗?
倒不是说受伤和整夜的争执不值得。而是说,出了这档子掩护妖孽,教子无方,和民众作对的事,在天师府断然是待不下去了。两个前途无量的伏魔师,因为一个老疯子,将自己的前程付之一炬。另外,公然和全村人为敌,村里也再不能住,倘若他们不走,往后说不定还会有那么一场烧死“妖孽”的大火。
孟鸣和九娘挤破了头进天师府时,也怀抱着成为救世的伏魔师的念头,自那夜后,却终于泯然众人了。
一家人到了离这山最近的城郭,也是当时的国都朱华城。这座世上最繁华的城包容着所有人。夫妇俩赁了个偏远的小院子,安顿下来,依旧当伏魔师,为城里的人除邪祟过活。很
少有什么真正的妖魔要除,多是些无聊的看风水,驱赶小精怪之类,没有多少活儿,也赚不到多少钱。三口人过着清贫的日子,倒也自在。
孟鸣与九娘两人虽薪水微薄,却仍给女儿延请先生,一个教文,一个教医。教文的那夫子进度奇慢,两年也没有教得完一门七律,教医的夫子却几乎两月就要换一个。不管是炼丹师、灵医还是医寻常人的大夫,都难教她三个月以上。
孟了学得太快,会得太多了,单那本《解人》给她的知识,便是许多医者一生也不能琢磨透的。孟鸣每年会去带她去寺中看望王老疯,也是他将藏这书的地方告诉了她。他将书赠给了孟了,因为自己已经实现了毕生心愿,到了钻研的尽头,从此不再是医痴了。
经那次之后,他的身子大不如前,但是心结却被解开。成天在寺里跟和尚们修行,此人变得神神叨叨,成天把‘破执’,‘开悟’等字眼挂在嘴边,让孟了这一家道人十分瞧不上。她每次去都能损他一天,倒是和从前一样。
孟了十七岁的时候便成了城里有名气的灵医。这名气实是靠践踏夫子们的尊严得来,谁教不了她,便说明她比谁要强,一开始还有人信心满满地挑战,后来名医们一传十十传百,全都躲着她走。嫌她太出挑倒是其次,主要是孟了这人又冷又傲,不知道谦虚二字怎么写,被她比下去了,她可不会给你留情面。
朱华城里的老先生们简直拿她没办法——不管他们怎么叫她“邪门歪道”,也挡不住人们对她的追捧。求医的人络绎不绝,孟了的收入很快超过了父母二人的总和。十八岁的时候,她攒够银子,在离家不远处赁了处铺子,开起了医馆。只要孟鸣一提终身大事,她就头一扭,搬到医馆去住几日。
孟了不看小病,只瞧疑难杂症。寻常人、修道之人和妖精她都看——朱华城中鱼龙混杂,自然也有不少妖精,只要不作乱,伏魔师们一般也不会找他们麻烦,大家一同在这大熔炉般的城里相安无事。
三年又三年,孟了十九岁生辰的那日,她方送走一个病人,忽而有个姑娘的身影从门里闪进来,几乎是飞扑到她怀里:“了了了了,我想死你了!”
孟了被扑得退了好几步,好不容易定住,捶她:“林小文你要死!”
林小文“哎哟哎哟”地叫了几声,不肯放开:“凶婆娘,我看你是嫁不出去了。我好不容易下山来看你,你还不识好歹。”
“是啊,我可不比你,”孟了用手指划着脸蛋臊她,“马上就要和刘……”
“呸呸呸,不许说!”林小文将她的嘴捂住。
孟了弯着眼睛笑了,掰开她的手,回身去关医馆的正门:“走,到我家吃饭去。”
“吃什么饭呀,”林小文挡住门,一惊一乍,“你难道没听说吗?今日恨秋公子要去惊梅涧春巡!我们去云浮馆里等着,定能见到他路过。趁现在去,还能占个好位子。”
“春巡?他当自己是皇上啊。”孟了嗤了一声,却并未拒绝。
这个恨秋公子乃是去年进的京,进城第二日便名满朱华。据说他为不引人注目,来时只乘了一顶小轿。轿子走在街头,有个姑娘在路边卖糖水,他便揭开轿帘,嘱咐随轿下人买一杯。
就这么一揭,露出了张俊若谪仙的脸。那姑娘看痴了,不小心倾了水桶,整桶的糖水泼了满地。那一整日,这条石板路都又甜又黏,蜂蝶飞舞。来往路人不免问一句,这么一天下来,招蜂引蝶的“糖水公子”便声名远播。
住在城里,难免露出行迹。不久之后,这位“糖水公子”的轶事传遍了朱华。原来这公子姓楚,字燕衡,号“恨秋”,是个桃花仙。他自蓬莱远道而来,是岛上东遥女仙的独子。妖精修道行善,有了一定的道行和名望,才能被人尊称为‘仙’,他既出身不凡,出手也阔绰,甫进京便买下了一处极为清幽雅致的别院,结交城中文人雅士,想体验“人间乐趣”。
他有没有体验到乐趣不知道,城里的女人是体验到了。凡见过他的女子无不神魂颠倒,心旌摇荡,再见哪个男人都看不上眼,久而久之,给了他一个“浊世佳公子”的称号。
孟了久闻其名,其实早有一睹真容之心,但真到了这时又怕幻灭,不由有些犹豫起来。
林小文见美男的热情百扑不灭:“别磨磨唧唧,再晚可没位置了!”
“这么不检点,改天我告诉姓刘的。”
“刚好是你的生辰,就说你以此要挟,硬拉我去的,”林小文拉她出了门,自己动手关上医馆大门,“待会去了云浮馆,想吃什么随便点,算我的!正好我也没准备生辰礼。”
孟了翻个白眼,搡了她一把,跟上了。
两人到了云浮馆,放眼看去,女客的数目果然超乎寻常地多。这些女人点了茶水点心,却不怎么吃,相对谈天,目光却全然不看对方,只往街上飘。
两人从正午坐到日光西斜,茶点吃了满肚,可眼见着街旁茶馆饭店内女客越聚越多,硬是不见恨秋公子的影子。正当大家等得心焦之时,长街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疾疾马蹄声,还伴随着女子的尖叫。两人赶忙起身到街边去瞧。
谁曾想,这恨秋公子骑了匹矫健的高头白骓而来,因有随从在两旁清道而得以行速极快。他身着一袭雪白的衣,微微俯身抓着缰绳,一头漆黑的发共白衣在风中飞舞,乘云驾雾般,真有谪仙之态。
孟了方才后知后觉,到了街边已经有些晚了,那人已经到了近前,才要定睛看他面孔,他却已和同伴绝尘而去。
直到那马远得看不见了,姑娘们还在兴奋地交谈。林小文踮着脚送走了这群马屁股,回身向孟了,激动道:“你见着了吗?!”
“见个鬼!我们在这两三个时辰,就为看个白影飘过,我想看这个,我怎么不去坟头!”孟了气得要死,“你怎么没跟我说他要骑马?!”
林小文也不忿:“虽然快,到底也是真人呀,能一睹恨秋公子的风姿已经很好了。再说了,我怎么知道他骑马还是走路?”
“付钱!”孟了扭头就走。
两人并肩向家走,林小文笑嘻嘻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朱红雕花小匣:“呐,生辰礼。方才逗你的,我可是提前三月便开始准备了。”
孟了接过,神色终于缓和了:“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她掀开匣子,见到一个小小的锦囊,绣样别致,针脚绵密,一看便是林小文的好绣工。她满心欢喜地将它拿起,笑道:“这还差不多。”
“里头还有呢。”那人却挤眉弄眼道。
她伸手去掏,果然碰到一个小小的木符,便朝对面投去疑惑的目光。
林小文憋不住了,大笑道:“是我在月老庙里给你求的姻缘……”话还没说完,就被孟了追打得跑了起来。
她一面笑还一面说:“听说,听说这庙无比灵验,有求必应……”
两人追打了一路,回到家中,孟鸣和九娘早做好了长寿面等着。因为每年林小文都来,自然也有她的份。饭桌上,二人问起他们去了哪里,孟了本不欲说,未料林小文和盘托出,惹得九娘下巴都笑掉了。
“孟了因为没看上楚燕衡的脸,还跟我发火呢哈哈哈哈!”
说到这里,连孟鸣的嘴角都抽搐了几下。
孟了在嘲笑声中步入了十九岁,狠狠地记住了这个“恨秋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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