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增这一来就是半月。这半月,下人们比往常忙了许多,因为主子吩咐了一定要将贤增娘娘伺候好。府里风言风语,都说她有望成为将来的女主人,是而大家都格外殷勤。
自她来后,楚燕衡便不再来找孟了了。他的内丹已经好了八成,虽仍有个病根,但只要不犯忌,便轻易不会发作。
孟了整天闲着,伴随着邻院的笑声撰《奇丹考》,时时写错字。楚燕衡从前也被莺莺燕燕围绕,贤增也不时出现在其中。可这次似乎不一样。他肯留她在府上,给了她最好的院子,她每日晨起来找他,将他叫醒,而后二人或出游或在府上作乐,欢声笑语总是不断。
城外的酒庄运了一车的西岭雪到府上。孟了正要出去采买药材,与卸货的伙计撞上,连忙拦住他们:“楚公子不能喝这酒,否则……”
话才说了一半,那伙计反将手指竖在唇前:“嘘——公子特意安顿不让人提起这事。”
“为何?”
“这是贤增娘娘最爱的酒。”
孟了一愣,扭头就走。
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去自己院内配了一包药交给那人:“将这个送给楚燕衡,叫他饮酒前喝。”
她将药给了那人,也无心再去采买,出门雇了一乘马车径直到了山上,投向林小文的怀抱。
林小文正在做针线活,忽见孟了从外头扑进来,“砰”地反锁上门,心里已经明了几分,便故意不为所动,好整以暇地继续绣她的鸳鸯,待来人黑着脸坐到了她身旁,才笑着对脚旁的狗儿说:“你啊你,不听我的话,非要吃那热糕饼,现在可好,嘴烫伤了吧?”
孟了起身:“哪里烫伤了?我看看。”
待到林小文丢下针线笑了起来,她才反应过来,气道:“林小文!”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我还没说,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林小文笑了一声,“在朱华城上随便在街上拉个姑娘问问,谁不知道恨秋公子和贤增娘娘走得近?”说到这里,她有些惋惜道,“哎,你说,他们真的在一起了吗?他怎也会被那女魔头迷惑?”
孟了坐了下来,长叹一声:“好像是。”
说罢,又失魂落魄道:“我不懂。”
“行啦,”林小文语气软了下来,伸手轻轻推了她一下,“本来便不可能的事,又何必执着?我看这般也好,早让你幻想破灭,早点解脱呀。”
孟了沉默许久方开口:“我一直觉得人很简单,不过是血肉、骨骼,脏器。现在,我觉得人很复杂。对症下药,身子便会病愈。可是对一个人好,他却没有回报。”
“总是这样呀。”
孟了不再说话了,林小文站起身来:“孟了,你别犯愁了,听我的,便从他府上搬出来吧。一来长痛不如短痛,二来,听说贤增他们和天师府越来越不对付,若楚燕衡归了贤增这一派,那势必要与天师府为敌……这帮人并非善类,我劝你离他们越远越好。”
听罢这话,孟了先是无精打采地点点头,而后却突然直起了身子。她无视林小文的追问,猛地站起来,扔下一句“再会”,便跑出了房门。
马车到府上时已然入夜。孟了踏着月色进了府门,快步从树影里穿过,直直地到了楚燕衡的门前。由于她身份特殊,这一路都无人拦阻,众人反而都让她一让。此时到了他卧房前,守门的小厮紧张道:“孟郎中,怎么了?”
“我需要即刻见他……”她话说了半句,索性直接拍起了门,“楚燕衡!”
楚燕衡没等拍她第二下。到底是妖精,房中灯方亮起,人已经闪到了门前。他打开房门,抬手止住小厮刚要出口的禀告,有些迟疑道:“……孟郎中?”
孟了没说话,咬咬牙直接往进走。楚燕衡也没有拦阻,闪身让她进去,随手阖上了门,轻笑道:“半月未见,这般想我么。”
孟了不答,径自走到屋子中央,转身面向他,眉头依然皱着:“楚燕衡,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但说无妨。”楚燕衡很好脾气地走到桌前,闲闲将白玉壶里的山泉水倾入玉杯。
“你是不是要对天师府不利?”
“天师府?”他摇头笑了,“我与他们无冤无仇,为……”
“你与他们有仇。”孟了依旧紧盯着他。
他将眼帘垂下了,倒完一杯,又去倒第二杯:“何出此言?”
“九年前,天师府的人杀了你的母亲。”
楚燕衡没有抬眼,只是壶嘴流出的水细了一细。
“荒谬。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他放下玉壶,端一杯水给她。
孟了接过,一饮而尽。她紧握住杯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道:
“那年山洞中,是我救了你。”
楚燕衡只有一瞬的怔忡。他很快笑了笑:“了姑娘认错人了。”
“降服你母亲并非天师府的错,是你父亲……”
“孟郎中,”他脸上笑意不变,只眼神变得有些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天色晚了,你还是回房吧,”他朝她走了一步,低缓道,“知道的,以为孟郎中关心我身子,深夜探望,不知道的,还以为孟郎中要自荐枕席。”
孟了撞上他的目光,手指不知怎地发起抖来。
她说:“我从不在意别人怎么看。”
楚燕衡只是望着她。
“楚燕衡,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不是羡慕我事事能自己做主吗?放下仇恨,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岂不更快乐?别再和贤增……”
“放下仇恨?”他冷笑了一声,“多么简单。尤其不是自己的仇恨,最容易放下,你说是不是,孟郎中?”他逼近一步,“孟了,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一个装了奇症的器皿?一个自作聪明的笑话?”
“你不要误会,”孟了摇头,“我也是祭月宴后才认出你。那夜,我看见了你的伤疤。我没有想要看你笑话的意思,从前没有过,今后亦不会有。”
楚燕衡摇摇头,坐了下来不再看她,长指绕着玉杯的边缘打转。孟了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只见他漆黑的眉睫下,那颗泪痣忽隐忽现,好像美玉上一点残破的瑕疵。
良久,他忽然道:
“我有时会梦见你。”
孟了沉默不语。
“我没有想过你会是个凡人。我以为你是个仙子,”楚燕衡说,“此后我又受过其它伤,次次都期待你来,可你一次也没有再出现过。
“那年我为了救你在山中停留一夜,因此连累了许多人,”孟了也坐了下来,“我可不是什么仙子,我自身也难保。”
“了姑娘,老实同你讲,我不是个能放下仇恨的人,”他叹了口气,语气终于重归平和,“但这仇,我已经报了。上次我告诉你后山里的妖精全死了,你以为他们是谁杀的?我同意你方才所说,人不能总是因恨而活着,九年前那件事细究起来罪魁祸首多的是,我杀了最该死的人,便足够了。”
孟了半信半疑:“你真不怪天师府了吗?”她顿了顿,道,“对不住,我追问此事,并非要当劝人行善的活菩萨,全因我父母在那里修行。那年他们因为我而被赶下山,最近才刚回去。他们年纪大了,又久别天师府,我担心他们不能应付。”
“我不怪他们了。我同贤增交往,也并非是因为要利用她报仇。”
“那是为什么?”
“……你说呢?”
孟了一时无话,怔忡许久才涩声道:“对不起,是我想错了你。但我绝非想居高临下教化你,世上因果相随,各人有各人的选择,若非我爹娘牵涉其中,你即便真去对付天师府我也不会有意见。我来找你,只是希望你好,不要做傻事。”
“谢谢你,孟了,”楚燕衡抬眼看向她,“了姑娘,你是天下第一清醒人,做事总有明确原因,十年前你救我,或许是因为可怜我,今时今日,你希望我好,又是为什么?”
这番话遮遮掩掩,试试探探地,说得有些啰嗦。孟了毫无察觉,因为自己的心绪首先乱了。沉吟良久,她说:“这恐怕你也有所察觉。是因为我爱慕你。”
楚燕衡坐正了。
“我以为你中意的是许生。”
“许仪当然也很好,”孟了方才那话出口,心里已是万般难过,此时为了不使自己太过苦情,便讪讪道,“楚公子既已心有所属,那么许仪也是好的。”
楚燕衡一愣,笑道:“好,怪道都说孟郎中是天才,终身大事也精打细算,有备无患,是不是许仪之外,孟郎中还有下策,以防不时之需呢?”
孟了听不出言外之意,只如实答:“这倒没有。”
这话说完,屋里静了一静。
孟了紧了紧披风,站起身来:“楚公子,今夜是我唐突了。谢谢你这些日子的招待。我很喜欢那夜的祭月宴。我明白了,星辰是好的,但它不属于我。我祝你和贤增美满,也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楚燕衡也起身,半开玩笑道:“你还没医好我,不许你走。”
“你已好了八成,此后只需吃药便可痊愈,用不上我了。这几日我会把药材备齐。当然,你需要帮忙时,尽管来找我。”说罢,便径自向出走去。
楚燕衡在她身后道:“我不会利用贤增对付天师府,但若是她自己要与他们为敌,我也没有办法。让你父母离开那里吧。”
孟了脚步一顿,点点头,推门踏入夜色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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