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凉薄3

小说:孟婆手札 作者:肖沙冰
    孟了一震,发着抖过去拿他的脉。

    一息尚存。

    她的眼泪掉在雪地里,砸出很深的小坑。她不常哭,这次却眼泪决堤般,不止是恨他没死,还是恨他将死。

    她没有开张,给他灌了一上午的汤药,终于让他回暖。午后时分,楚燕衡短暂地醒来,一睁眼看见在施针的孟了,便哑然笑了。

    他说:“拜谢菩萨。”

    “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孟了冷声道,“毒已攻心,我救不了你。”

    “我的心愿已经达成,”他缓缓说,“我灵力尽失,一个人从玉灵山走到这里,摔倒了许多次,每次都乞求一遍上天让我能再看你一眼。我真傻,以为你会等我。”

    “我为何要等你。”这句话出口,她的眼眶倏地涨红。

    “都是我不好。我是个坏人,总让你伤心。”

    孟了恨道:“楚燕衡,你真把我当几句甜言蜜语便能驱使的傻子?你找我无非是想保命,又何必这样惺惺作态!说真话,别再愚弄我。”

    “我说真话,你总是不信。”

    “那就闭嘴。”

    楚燕衡便不再说话。他合上了眼睛,睫毛却颤抖不休。良久,有泪珠自他眼角滚落。

    他意识涣散,声音枯哑:“孟了,你说你爱慕我,这爱慕是怎样的。爱慕我的人太多了,生了这样的一副皮相,便只有叫人爱的份。像那戏子一样。他被人占有,被人抢夺,他在源源不断的爱意中周旋,挑花了眼。他抛弃别人,也被别人抛弃,我娘只是他抛弃的人中间的一个。他们叫她花痴,说她疯了。我看她也是疯了,她强将桃花妖一生一个的悬魄花髓烙上他的魂魄,让他投胎转世亦永不能忘她,要生生世世将他握在自己掌心。天师府没错,我不恨他们,她犯下的错,到了该死的地步。我也不恨我父亲,他同样遭人厌弃,死得比她还要惨。我只恨我自己没有力量,什么也做不了,我发誓要不再被人踩在脚下……

    了了,男女间的情爱让我害怕。我一对哪个人生出喜欢,便也会生出同等的厌与惧。一见到你,我便风声鹤唳。你怪我无情,可分明是你不好在先,你让我讨厌我自己。”

    他这一番话近乎胡话,越说越轻,最后一句尾音还未落下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孟了将他的命吊住了。

    “夺魄”这种法器极为凶险,它是寒毒,加上法器的灵力辅助,一进入到人体内,便会使灵脉冰封,气脉血管也渐渐冻上,不到三日,患者便会全身衰竭而死。

    孟了端着楚燕衡的一钵血调药试验,试图找出个解法。

    九娘听说她没有开张,下午便去带着饭食找她,正见她坐在院里对着几皿药汁发愣。她将饭盒放下,要拉她起身:“进屋填填肚子吧。”

    孟了不动:“在这吃就行。”

    外头虽冷,但九娘并未坚持,只是边将饭菜拿出来边道:“听说,贤增死了,那些妖精四散逃命,须臾宫已然成了空壳。想必楚燕衡也逃了。”

    孟了拿起筷子吃饭:“娘,我觉得他并非十恶不赦之人,你认为他该死吗?”

    “他欺骗你,不但该死,还应当碎尸万段。”

    “嗳,”孟了答了一声,“我也觉得是的。可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又希望他活。我骗不了自己。”

    九娘长叹了口气。

    孟了试药试出了些结果,便又去翻查医书,直翻到凌晨,试着做了几个方子,全不得法。

    到了后半夜,屋子里几个炉子烧得炙热,楚燕衡的眉睫却结上了一层薄冰。孟了知道,他活不过明天了。

    她继续翻书,炼药,叫人出去将城里的药铺去了个遍,将可能用到的药全买了回来,换着方子熬给他吃,那人却只越来越冷。

    孟了一夜没有合眼,第二日又不停歇地忙到午时,十指全被书页割破,血流着,她并不去理会,在纸上洇开点点红痕。掌心因制药磨起了血泡,泡又破了流脓,洗去脓血后,好似两掌上有数个深洞。

    外头又下雪了,积雪将一切声音吞没。

    到了午后,楚燕衡三口气并作一口喘,全身冻得像块冰。她终于将“夺魄”里的最后一味药试了出来。

    这药稀奇,她从医这么多年,也只是听说。但试出了这药,她便知道了解药是什么。

    不但知道解药是什么,还知道它在哪里。

    是一味灵参。这灵参惧人气,生长在荒芜之处,孟了曾在五仙山山谷见过一次。它不是常见的药材,对人体也毫无助益,是而并不能在药铺里买到,只有去亲自去挖。

    雪依旧下着。孟了上了马,还没出院子,又扭头回去,将楚燕衡用披风裹好,艰难地背了出来。她用麻绳将他紧紧捆在背上,折腾了半晌,万分艰难地驮着他上了马。才上马,已然有些不支,但她歇了片刻,便扬起马鞭来。

    两人一路翻过五仙山,到了山谷中。此刻,楚燕衡的脉象极其微弱,身子已经冻僵了,孟了停下马,刚一解麻绳,便被他带着跌了下去,一头摔到地上,疼得许久喘不过气来。

    整个山谷都被雪埋葬了,放眼望去,白色没有尽头,全然看不出花草模样。一片死寂中,唯有枯枝被积雪压折的断裂声。

    孟了恍了恍神,并未站起,而是就势将楚燕衡放下,自己蹲伏在地,用斗篷裹着手拨开积雪查看地面。她一面拨,一面找,先前还是蹲着挪步,后来索性跪倒在地,用膝盖在雪中前行,双手冻得没了知觉,索性不用斗篷裹了,用冻硬了的指端生生将雪拨开。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她额上有汗珠滴下,牙齿却格格响,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寒冷。

    她的身后,一大片夹杂了雪色的黄色枯草裸露出来,其中点缀着殷红色,是她双手滴在雪上的血。

    她背着楚燕衡换了三次地方,为了不让自己倒下,吃完了一整瓶止痛丹,和半瓶吃一粒便能让人亢奋半日的固心丸。

    直到半个山谷都滴上红色。

    日头西沉。若抓不住最后的天光,楚燕衡只有死路一条。

    她脸上神情麻木,只是牙关紧咬,浑身颤抖着,孑孓在雪地里摸索。

    最后一抹暮光撤去的时候,那灵参出现了。

    青青的叶,顶上一朵被冻缩了的小花苞。她从怀里掏出小药锄,狠命挖冻硬的地,终于将那东西从地下刨了出来。它长得好,白白嫩嫩,须尾交缠,她两手都捧不动。

    孟了将它抱在怀里,头昏目眩地站起身,跑到楚燕衡身旁。

    他面上毫无血色,气息微弱得感受不到。孟了掰下灵参的一条须,捏开他的嘴往里塞,可他早已不会咀嚼吞咽,一直塞到喉咙也不知干呕。她塞了半天,徒劳对着他苍白的双唇发怔,忽而想起那夜,他俯身下来,温热的舌尖撬开她颤抖的齿关。

    她拿起灵参,咬了一口,细细嚼碎,贴上他的双唇,将汁液送进去,一手按捏他的喉咙,引他吞咽。

    先前的几口并无效果。她不气馁,耐心地哺他,直到他恢复了呼吸,慢慢回暖。

    这参性极热,不可过量,她啃了巴掌大的一块便停住了。这边楚燕衡呼吸平稳,身子不再发冷,被冰封的气脉渐渐解冻,她却因为过度的劳累和失血变得昏昏沉沉,方才提着的一口气放下,逐渐倒在了雪地里。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摇她:“孟了,了了!”

    孟了浑身的衣裳都已经冻硬结冰,将她压在雪中。她一睁眼,便看见满月高悬。

    楚燕衡的脸随即出现。他面色仍苍白,睫上挂着几粒晶莹,好像眼泪般,定睛看却只是冻结的小冰珠。

    也是,他又怎么会为了她流泪。

    “楚燕衡……”孟了有气无力道。他忙停下动作,凑上去听,只听她说:“摇晃摩擦只会加重冻伤,麻烦你有些医道常识。”

    楚燕衡紧锁的眉头舒开了。他点点头,小心地将她扶起,揽入怀中,将自己的体温渡给她,哑声道:“谢谢你。”

    他紧抱着她回到她医馆的小院,没让她受一点风。

    孟了的体力早已透支,一接触到热气便沉沉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到了医馆,楚燕衡抱她进门,挥手燃起灯,便要将她往床上放。

    她倒抽一口冷气,阻止他。

    楚燕衡一愣,道:“我不会对你做什么,”见她仍在抵抗,他低声道,“我虽不是好人,也不是禽兽。”

    孟了浑身已然剧痛,听了这话,头也疼起来:“你在想什么?”她无力地扬手,“你看不见我全身都在滴水吗?”

    楚燕衡又是一愣。这次是因为,他看见鲜血顺着她血肉模糊的掌在手臂上流出道道红痕。

    孟了没有注意他的神色。她从他怀里出来,勉强靠着床柱站好,抬眼见他还怔怔地看自己膝盖处的血迹,没好气道:“楚公子,我要脱衣服了,你可否有点眼色。”

    听了这话,他才如梦初醒般转过身去。

    孟了咬牙,勉力维持着神志,无比艰难地脱下湿透的衣裳,挪进被窝里发抖。

    她指挥他:“你去前头诊室里把我的药箱取来。”

    楚燕衡照办,很快将那箱提给她,只见她颤巍巍地从里头拿出那看起来最珍贵的玉瓶,打开便将里头的凝露先往双手上倒,抹开后,她仰着头喘口气,又用手沾着那东西伸进被中涂抹,直将一整瓶用完。

    抹完后,她神色轻松些了,抬手擦了把额上的汗,这才又吃了些药丸。

    楚燕衡见她停当了,便捧住她的手,拿出干净的布条,全神贯注地为她包扎起来。

    孟了有气无力地瞧着他。他的双眼低垂,掩在浓密的睫毛下,看不清神情。

    “你尚虚弱,自去休息吧,不必管我。反正你包成这样,我一有力气便要拆的。”

    “我以为你是神医,救我会很简单。”他不接话,只是这样说。

    “……怎么,你还嫌我慢了?”

    “你不必装傻。”

    孟了的神色冷了下来,“你打好了算盘找我来装可怜,既已经得逞,又何必卖乖?我已经将你的命拿回来了,趁现在天色已晚,你逃命去吧,别再回来了。”

    楚燕衡不说话,只静静地为她包扎双手。许久许久,孟了已经快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听他说:“我说我真心喜欢你,你会信吗?”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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