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孟了做了许多梦,全是不好的。她半夜惊醒,叫“燕衡”,转头却见他已经不在了。果然不在了。
她口渴得很,忍着痛起身倒水喝,一边想道:此次贤增殒命,须臾宫又打了败仗,天师府只会乘胜追击,绝不会放过他,他若是聪明,此刻应已在逃命途中,这京城,他是不会再回来了。
孟了喝罢水,觉得心痛得要命,便吃了一粒止痛丹,躺回床上,等了一阵,疼痛却愈演愈烈。她只得又吃一粒,再吃一粒,到天亮,药瓶已然空了,她浑身麻木,意识抽离,唯有那疼依旧清晰。
在疼痛中,她昏昏沉沉,不知睡了有多久。
再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父亲红肿的眼。
孟鸣一生严肃古板,到了有些不近人情的地步。孟了第一次见到他这模样,难免心下一惊,叫了声:“爹……”
“你的伤怎么回事?”他的眼神只软了片刻,很快,又用上了质问的语气。
“我……只是小伤,不碍事。”
“小伤会让你昏迷半个月?双手全废,也是小伤吗?!”他训斥着,眼眶却又红了。
孟了有些怕见他泪光,忙移开眼去装作看不见,活动双手:“没、没废啊。”
“郎中说你的伤愈后,手指再也无法任意握放张合,提不了重物,连写字都困难。旁的不说,你还怎么把脉,怎么制药采药?”
“巧了,我有钱,雇几个丫鬟小厮伺候我,招个学徒打下手……看来我是做大小姐的命!”
此时,九娘从外头跑进来,直扑到孟了床前:“了儿,你可算醒了。”
“娘,”孟了有些歉疚,“我没事。”
她抹了把眼泪,起身将门合上,这才又到了她床前,哽咽道:“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为了那楚燕衡。”
孟了忙将目光转向孟鸣,可他神色并无变化,看来已经知道了。
她垂下眼,答了声:“嗳。对不住,我放走了他。”
“竟真的是你……你何止放走了他,”孟鸣的眉头拧了起来,“你还救活了贤增,让须臾宫死灰复燃,偷袭天师府,害死了百余道友!”说到这里,他咳嗽起来,显然受了内伤。
孟了一惊,坐起身来:“什么?!”
“这怎么能怪她?”九娘捶了一下孟鸣,“都是那楚燕衡心机深重,我儿,”说到这里,她又心疼地掉了泪,“我儿亦是被利用,她已经成了这样,难不成还要怪她吗?”
“对,不怪她,怪你怪我,养出了这样的女儿!”
孟了怔愣道:“贤增不是……不是死……”
这话说了一半,她先反应过来——是啊,贤增若是不“死”,楚燕衡又如何能从她那里骗得救她的解药。
她为之废了双手,险些赔上性命的解药。
孟了呆了半晌,哑声笑了,想,我真蠢。一而再再而三,他一放饵,我便上钩,他用我,怕都用得趁手了。想到这里,她笑出声来,笑着眼泪却跟着掉下来,眼泪越是掉,她便越想笑,最后直笑得直不起腰,喘不上气来。
九娘吓住了,口中叫着“了了”,却不敢碰她,孟鸣眉头紧锁,长叹了口气。
他率先扶住她,叹道:“孟了,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听话?”
她眼神有些空洞:“夺魄呢?让我来重新炼炼它的毒。”
“他们偷袭,便是为了毁掉它。”
闻言,她重又倒在了床上,喃喃道:“不成了。爹,娘,如今天师府大势已去,我们逃吧。”
“这是什么混账话!”孟鸣的心绪方才有些缓和,又被这一句气得咳嗽起来,“你、你这……”
九娘忙去为他拍背顺气,一手掩住了他的口。
孟了摇摇头,忍痛将手指从包扎的布条中伸出来,按在他脉上,许久才吃力地探明病情:“娘,你去前头第三个抽屉里找个蓝色的瓶子,拿给他吃,”说罢,翻过身去,“我累了,你们让我歇会儿吧。”
*
孟了趁夜溜出了门,一路走到楚府。到了门口,她自报姓名,叫人向他通报。
本来她已做好被拒之门外的打算,连要留的信都备好了。没想到他竟亲自出来迎接。
楚燕衡伤已痊愈,又是从前那个楚燕衡了。玉树临风,顾盼生辉,好一个浊世佳公子。
他所拥有的这些,是用她的血浇灌的。
见了她,他先皱眉:“你是走来的?你还伤着,何必……”说着便要上前搀扶。
孟了后退一步躲开,笑道:“楚公子,我不多打扰,只说几句话便走。”
“好,”他转头,对周围的守将道,“你们先下去。”
众人离去之际,孟了开了口,语气平静无波:“楚公子,我没有同你讲过,十年前我为了救你滞留山间,葬送了我爹娘的前程。
他们本来是风光无限的天师府伏魔师,可是那年,我们一家三口搬到朱华城的时候,是被像赶苍蝇一样赶来这里的。此后,他们沦为任人呼来唤去的小道士。有一天,我在街上看见我爹被一个十七八岁的主顾当街像训狗一样呵斥,而他垂首听着,已经习以为常。为了我吃一口饭,还发生过什么事,我简直不敢想。当然,此事与你无关,这全是因为我自私、愚蠢、任性,不知死活。
这次也是一样。我为了救你,自己差点丧命不说,还又一次连累了我爹娘——我爹已经被贵宫的人打伤了。楚公子,我爹娘都是极普通的人,对天师府而言,他们不过是两个堪用的肉盾,对于贵宫,是存在与否没有任何区别的喽啰,可对我而言,却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宝贝。我说了这么多,并非想要你同情我。我不值得同情,可我想求你看在我救你两次的份上,保全我的爹娘,他们这一生,已经为我失去太多了。”
楚燕衡紧锁着眉听完了这番话,涩声道:“对不起……”
孟了打断他:“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心甘情愿,我咎由自取,但我犯的错,不该由别人承担。楚公子,我这一生很少求人,这是第二次。只要你保住他们,我此生都可为你所用。今天实在不方便,等我膝盖好些了,再给你磕头……”
“不要再说了。”楚燕衡见她脸色惨白,气弱体虚,忍不住又要伸手搀扶。孟了下意识地一躲,做了一半却强将自己抑住了,忍着恶心般将手臂递给他,笑道:“好。”
他愣了一愣,将手缩了回去:“我以性命担保,一定护住你父母。”
“谢谢你,”孟了点点头,“我想说的只有这么多。我还不大好,需得回去了。那么,告辞。”
说罢,她便僵着膝盖,转身向前行去。
“且慢,”楚燕衡明知结果,仍开了口,“夜深路远,不如我御风送你。”
“谢公子美意,”孟了兀自一瘸一拐地向前,“但我们凡人有凡人的走法。”
她缓慢地走着,他中了邪般也缓缓跟在后头,低声道:“了了,等这一切结束后,我都补给你。”
孟了笑了一声:“当然。”说罢,便艰难地加快了步伐。
他知晓她的意思,不再跟了,目送她走远。
她再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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