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不忘

小说:孟婆手札 作者:肖沙冰
    孟鸣与九娘两人星夜御剑,将孟了送回了家,放在榻上。九娘捧着她的脸颊亲了又亲,而后上路了。

    门一合上,孟了便睁开了眼。颈上的囊中有醒神的灵药,不管她因何昏迷,都能在两炷香内将她拽回来。

    她等着他们走远,沉着地从床下拽出一把淬了剧毒的宝剑佩在身上,跨上院里早备好的马。双手尚不能紧握,便将缰绳绑在手腕上。

    她踏着月色,连夜驰马向玉清山。

    伏魔师们的打算是如果五更时援兵仍不到,便去投靠那山上的一个道观。京城周围有许多名山大观,天师府倒台之际,它们齐齐哑然,只有一个放在平日天师府的骄子们根本瞧不上的小道观主动发函,说愿倾全观之力,一庇正义之士。

    孟了知道,朝廷的援兵不会来,他们只有去玉清观一条路。

    在马上,孟了不时感到怀里的书册硌着她。

    人不是天师府杀的。亦非须臾宫。其它妖精更无必要这样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的心里悬着一个令她心惊的猜想,又被她一遍遍否定,因为她实在想不出那人为何要这样做。

    天边泛起晨光之际,她到了玉清山腰。山间簌寂,马儿过处,无不惊起一片寒鸦。

    手上原先的伤口又磨出了血。她停下来,涂了些药膏,朝山上步行而去。望见那观之时,天师府残众亦御剑从她上空掠过。

    晨风扑面,带来若有若无的一丝血腥味。

    天师府众人为示尊敬,离玉清观有一段距离时便落地,步行向前。孟了服了敛息丹,远远地跟着。他们走到观门前,她便躲在一颗树后观望。

    有人率先上去扣门,屡扣无人应。

    四下死寂。为首的道长使剑一劈,观门随之洞开,众人皆是大退一步。

    孟了离得远,看不见门中状况,只模糊瞧见一片刺目的红。

    “救人!”那边短暂惊愕之后,纷纷冲了进去。

    孟了不由向前踏了一步,心中泛起不祥的预感。

    果然,最后一个人进去后,大门自动地合上了。

    她一惊,顾不上再作它想,朝玉清观奔去。她跑得越近,里头打斗的声音便越是清晰可闻。到了门口时,几乎可以透过层层惨叫听到灵剑刺进皮肉的声音。

    这门早已被施了法,任她如何推亦是岿然不动。她心里乱得很,明知自己半点法术不会,即便进去也是于事无补,可此时却一门心思只想往里冲。她围着墙跑,许久才找到一偏僻之处,那地方依墙放着堆石料,爬上去,正可看见里面场景:须臾宫人着紫袍,放眼望去,院内阴沉的暗紫处处翻飞,而天师府的白袍一粒一粒地散在纷飞的深色里,正逐渐被他们吞没。

    更为骇人的是,道观的地上横七竖八伏尸断肢无数,到处都是飞溅的血液。血迹已然干涸发黑,看来是昨夜的事了——这观里的道士抵死反抗,被杀了个干干净净。

    饶是孟了见惯尸体血腥,且对须臾宫的残忍早有耳闻,此刻亦是惊得眩晕,几乎抓不住墙头。她在翻飞的人群里找自己的父母,只感到自己的眼球不能自抑地颤抖着,喉咙紧得发疼。她几乎要窒息的时候,终于看见了他们的身影——

    此刻,他们正与两个妖精缠斗。说是缠斗,但那两妖绝少进攻,只是在应付抵挡罢了,四周战况激烈,可没有旁的妖精去动他们。

    她微微放下心来,可察觉到自己松的这口气,又忽而一愣——惨叫声响在她耳旁。须臾宫人多势众,又占了埋伏的先机,天师府的人,昨夜还是活生生的,尚做着邪不胜正的梦,如今就在她眼前被人绝望虐杀。可她只看自己的父母,瞧见他们二人无恙,自己便在其余人的血腥味里暗暗庆幸。

    这些日子他们同甘共苦,有什么危险总有人最先护她。可他们不知道,她已经用自己余生为恶人效劳的代价,去交换了父母的性命。他们不知道,他们舍己护她,只换来暂时的虚伪的疗愈,在生死关头,她只会暗祷恶人手下留情。

    孟了怔怔地望着战场,想道,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

    师父要我学会放下,我却痴执。爹要我天下倾而抱仁义,可我躲在阴暗里苟且偷生。

    她的目光空洞地在半空飘着,又看见楚燕衡与贤增。他们两人端坐在院子中央的祭台上,并不亲自动手,被一圈人护卫着。打斗的众人的则是由青玄带领。此刻院中人杀得正酣,没人注意到她。孟了伏低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父母的方向。

    二人依旧被那两个妖精拖着。同僚们纷纷倒下,他们却无法援助,逐渐急了,孟鸣与九娘对视一眼,忽而将两把灵剑对准其中的一个妖精攻击,任另一个如何试图转移他们的注意亦不动容,打定了主意要将他们逐个击破。

    那妖精步步败退,很快受了伤,孟鸣乘胜追击,激得他不得不反抗,出剑自卫。

    这剑下去,孟鸣的手臂被捅穿了,鲜血瞬间在白袍上晕开一大片。可他并不退缩,反而向前逼近一步,用力将剑刺向对方的胸口。那妖精惊慌之下抽出带血的灵剑,狠狠向他的脖颈划去。

    孟了惊得心脏紧缩。她看见父亲中剑那一刻便不管不顾地跃下了墙头,跌得眼冒金星。她不顾疼痛,马上爬起来朝那边看,却见一个石子在最紧要的关头打在那妖精手腕上,令他松手释剑——就这么一刻的时间,孟鸣的斩妖剑已经将他心脏刺穿。

    妖精口吐鲜血,双眼暴睁,满脸的不敢置信,朝石子来的方向看去。

    楚燕衡泰然自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身旁的贤增却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仿佛在冷笑。

    这冷笑令孟了害怕。贤增嗜杀,早年在东海闲来无事斩杀三百神兵,她要人性命,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那边孟鸣和九娘解决了两个妖精,竟不自量力,去解少观主的围。围攻的妖精不杀他们,却飞踹在他们胸口,将二人踢出了垓心。

    夫妇俩被摔出很远才重重落地,一时难以再起,挣扎着吐出血来。

    孟了心下一惊,直起身子向那边望,却瞧见贤增站了起来。虽然隔着很远,但她一下便知道,她看着她。

    贤增静静望着她,慵懒地抽出了手中的剑。楚燕衡一步上前将她挡住,却被推开了。

    她执剑朝祭台下走,始终缓缓的,仍有不可挡之势。楚燕衡握住她的手腕,凑近她耳旁说了一句什么。而她抬起手,按在他唇上。她一拂袖,他握着她手腕的手便烫到般松开,整个人被震得退了两步。

    两人前方的护卫们随着贤增的前行而前行,后头的几个却在看见她举动时将手握上了剑柄。楚燕衡微微抬手,将他们稳住,亦跟在贤增的身后往下走。

    孟了后背发凉,她手忙脚乱地拔出了腰间的毒剑,冲进人群中。此刻,天师府众人绝大多数都已倒地,打斗渐渐平息。她才撞进去,便被几个妖精包围,本想派大用处的毒剑被人轻松一扭手腕便掉落,怀里伤人的药粉无暇掏出,两只手已被反剪在身后。

    孟了哀叫一声,挣扎得像条离水的活鱼。

    “带她过来。”风带来这么一句。贤增的声音极轻,却清晰可闻。

    几个妖精领命,将她押过去。押送的人紧捏着孟了的手臂,将她的头摁低,她对着尘土飞扬的地行走一阵,看见两双足尖。

    随即楚燕衡的声音传过来:“孟郎中只是一介凡人,何必对她动粗。”

    “是。”两人连忙将她放松了些,令她可以抬起头来。

    她一抬头便向爹娘的方向望去,现下少观主已死,他们被众妖围着,对方猫斗老鼠般耍弄着他们,人群中不时传来一阵笑声。

    “让他们住手!”孟了双目血红,大喊道。

    贤增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而楚燕衡皱眉,朝她微微摇头。他这意思还没传达到孟了处,先被贤增捕捉。她回眼瞧他:“怎么,心疼了?”

    他无奈一笑,去握她执剑的手:“好了,娘子。留着她对我们有大用处。”

    贤增躲开他的手,懒懒道:“可我不想留了——青玄!你把那两个道士带过来。”

    “你想干什么?!”孟了一挣,又被身后的两个妖精制住。

    贤增笑了:“小姑娘,或许你不来,他们便能活了。可是见到你,我便很不高兴。我不高兴,非杀人不可。”

    “那你杀我……”

    “你当然也要杀的。”

    “贤增,不可任性。”楚燕衡沉声道,可对方权当听不见。

    此刻,青玄已将孟鸣和九娘两人带到了他们面前。二人虽无致命伤,却已被那群妖精耍弄得疲惫至极。他们的头发散乱,白袍沾满了鲜血与尘土,如同两个断线的傀儡般被摔在地上。

    他们已看见了她。一被摔到地上,便同时朝她靠拢,挣扎起身,挡在了女儿身前。

    两人一言不发,双手紧握,相互依偎着怒视向面前的敌人。

    “爹,娘……”孟了在他们身后死命挣扎。

    贤增缓缓抬起了剑。

    孟了用尽全力跪倒了。她两只手臂还在身后二妖手中,只是肩膀处齐齐脱臼,得以让她低下身子,整个人扭曲着:“贤增娘娘!求你!”

    楚燕衡见状向前一步,却被贤增的剑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孟了本也想向他求助,看见他这畏缩模样,便将那话吞了回去。

    那边贤增横了剑,却只是用衣角慢慢擦拭着,兼做出惊讶的神色:“哎呀,我听说,孟郎中是天下第一有傲骨之人,怎么也会下跪呢?”

    “娘娘,我可以为你所用,我可以为你研制世上最好的毒药,我……”

    “孟了!”孟鸣转身喝止她,忽将头上已松散的发带拽下来,朝她眼前绑去。

    孟了一愣,随即摆头挣扎:“不要!”可九娘的手随即伸过来,捧住了她的头。那发带方将她双眼遮住,她便听见两人朝前冲的脚步声——

    而后是剑刺入□□的声音。

    两个身躯倒地的声音。

    温热的血溅到她的脸上。

    孟了的哭声戛然而止。

    周遭忽而变得极静。片刻之后,又极嘈杂。

    “楚燕衡!”她听见青玄的声音。

    刀兵相接的声音。

    她被放开了。倒在地上,发带散开。

    在她面前,父亲母亲相叠着倒在地上,一把宝剑贯穿两人胸前。鲜血如洪水般从他们身下漫出来,淹向她。

    父亲没有阖眼,双眼犹望着她,只是没有神采了。

    他的手臂从宽大的袖中脱出一截,上头依旧留着十年前的小小的齿痕。

    孟了在地上蠕动着为自己接上脱臼的右肩,来不及去接左肩,便从怀中掏出止血散,洒在父母胸前的血窟窿上。

    可是血太多了。怎么也止不住。

    一包,两包。三包。

    风吹过来,将药粉扬得像雪。

    她终于伏在他们身上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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