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也叫跟着他的小内侍自己玩去,自己在朱红回廊下站了站。
他望着月光下宫阙屋脊泛着冷光的琉璃瓦,心思却飞到了明亮轻快的白日。
他和白琇约好,过几日去河堤边上放风筝,这几天他自己扎了个燕子风筝,翅膀还没糊好。
王也不想在这里参加什么晚宴,只想回去把风筝做好。
丝竹管弦声隐约从含光殿里传来,浮在清冷夜色里,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他叹了口气,这些俗事儿啊……
“三公子怎么在外面站着?”一道清凌凌的少年声划破深沉的夜。
王也侧过头,容颜秾丽的小侯爷站在不远处,湘黄色的广袖被风吹起。
“醒醒酒气。”他回道,态度并不热络。
王震球几步过来,隔得近了,他把王也腰上的荷包看得清清楚楚。
那兰花下面的雪团似的绣球花,就是他十五在白琇绣棚上看到的样子!分毫不差!
白琇送他的那枚仙鹤荷包上并无绣球花,王震球原本以为是因为她要转送男子,所以把上面女气的装饰换了。
可是现在另一个男人的荷包上明明白白地绣着那绣球花儿。
王也……王也……
王也身上的荷包是白琇做的。
“小侯爷还有什么事吗?”王也瞥了他一眼,发现球儿正死死地盯着他的腰带,目光阴沉可怕。
王也的手指扣住那枚幽兰荷包,摩挲了一下小小的白绣球。
他心下了然,懒洋洋地开口了:“您眼力真好,这是瞧出来了?”
王震球不悦地将视线从绣球花移到王也脸上,声音像碎冰一样又冷又利,“我倒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和你的关系这么好了。”
他忽而想起上巳那日惊鸿一瞥,白琇坐在王也身边笑语盈盈。当初还不觉得,但现在想起她的态度太过亲近自在。
她不是那么容易和人亲近的性子。
王震球明悟:“上巳宴,你和秀秀不是第一次见面。”
王也本来就没有长久瞒着王震球的打算,当时扯谎只是怕球儿为难白琇。
“对。”王也还是懒散的语气,他把手揣进袖子,任王震球打量,“我和秀秀……认识挺久的了。”
王震球被他嘴里的“秀秀”两个字激怒了,他凭什么叫白琇的乳名?
球儿闭了闭眼,睁开时莹红的眼溶进无数细碎的冰,唇边扯出的笑也如薄冰一般,“武当山是吗?听闻三公子曾在武当山出家,白长史当时外放去了荆州。想必你们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他看到王也不置可否,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球儿眸色沉沉,“秀秀……居然还有瞒着我的事……”
王也一笑,“这怎么能叫瞒,她也未必要事事都报给你听。”
王震球反问他:“我好奇当初你告诉她你是王氏的三公子了吗?”
而王也微笑道:“我为什么要告诉她?”
男人坐到栏杆上,滚着云水边的衣袍拂过白玉庭阶上的花草,但王也并不在意被夜露弄湿了昂贵的袖带。
他的神色与声音温润清嘉,如同这温柔地垂怜庭前花草的银白月光,“与白琇相交的是王也这个人,又不是王三公子这个身份。所以秀秀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总之都不碍着我和她相识相知——”
“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小侯爷?”
球儿这么聪明的人当然听得出王也暗讽他的言下之意。
王震球的眼尾因盛怒而染上绯红,怒极反笑,艳艳灼人。
“我同秀秀四岁相识,青梅竹马十余载。你一个外人,也配在这里指责我和她的关系?”
淡淡的月色落到王也的鬓发眉梢,染得他也淡淡的。
他说:“青梅竹马是真,两小无猜未必。”
*
白琇坐在庭院里,院子中老梨树上梨花已经开尽,枝丫抽出碧绿的新叶。
夜色凉如水。
他们一家人在纳凉,脚边的矮桌上放了一盘在井水中镇过的甜瓜。
白琇却不能吃,捧着一盏红枣姜茶听她爹她娘唠闲嗑,从东街的小秀才今天摔断了腿说到今夜皇宫里开迎夏宴。
白琇喝热茶喝得冒汗,小腹还是一阵一阵的疼。
虽说王震球以前也请太医来给她看过,药也一直在吃,但没什么大用。
那老太医还叫她多运动运动,筋骨强健了就不会疼得这么厉害,所以王震球一直拉着她骑马拉弓投壶蹴鞠。
她第一次来天癸,痛到直接晕在球儿面前,当时球儿吓得嘴唇都白了,还以为她是中毒快死了。
那是白琇少见到的飞扬跋扈小侯爷惊慌失措的样子,她晕过去之前,除了痛还觉得可惜,可惜没多看几眼。
她记得那是十一月,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王震球前几天跟随圣驾围猎,猎到了许多猎物,里头有一只鹿,他就叫白琇到侯府一起吃烤肉。
白琇那天心情一直不太爽利,球儿看她脸色发白,以为她是来的路上冻着了,先叫她喝了碗热热的酪浆。
喝了甜汤之后白琇感觉好些,懒懒地坐在火炉边上听球儿讲去打猎的事。
铜火炉上吊着一块鹿肉,下面是红罗炭。白琇捧着小碗往鹿肉上刷酱料,球儿坐在软垫上拿着一把精致的匕首玩,一边讲他射到一只肥肥的兔子的事。
屋里有地龙,还燃着淡淡的碧桃香,温暖得好似春日,但白琇仍觉得有些冷。
她神色倦倦,球儿凑到她身边,问:“你怎么都不说话?饿了吗?”
白琇说:“就是感觉累,你射中了一只灰兔子,然后呢?”
“我没射中它,我才挽起弓呢,它见着我,就’噗’吓死了,你说好不好笑。”王震球支起身子,用手里的匕首切下几片鹿肉放到白琇碗里。
“你又胡说八道了,它跑还来不及呢,哪有被吓死的。”而且’噗’地死了是怎么死的,放屁死的吗。
白琇把王震球给她割的肉吃了,她胃口不好,鲜美的鹿肉嚼在嘴里也吃不出什么滋味。
“我什么时候骗过秀秀呀,”球儿笑眯眯地看着她,“结果我去捡猎物的时候,才一下马,那只小兔子一蹬腿,又活啦。真不知道该说它蠢还是狡猾了。”
白琇确定王震球在胡诌,她懒得搭理他,继续吃烤肉,但从小腹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身下一股热流涌出。
她身形一晃,扶着矮桌趴下去。
“秀秀?!”王震球本来拿着小匕首晃来晃去,白琇一倒下,匕首“哐当”掉在地上。
秀秀生病了?还是中毒了?王震球抱起白琇,怀中少女面色苍白,还在打颤,他瞳孔一缩。
“痛……”白琇忍不住哼道。
球儿鼻尖嗅到淡淡的血腥味,他手上似乎有些湿意。
因为室内有地龙,白琇和球儿穿得都很单薄,白琇的白绫裙上被洇出一团血色。
王震球慌了,她怎么还流血了?还流这么多血?
他向来伶牙俐齿,此时差点连喊外面伺候的人都喊不出来。
外面的婢女们进来看到白琇这个样子知道是来了月事,让小侯爷把人放下她们来打理。可白琇缩在他怀里打颤,王震球怎么都不听,还少见地疾言厉色,把他们都骂了一顿。
直到延请的郎中来了,他才把人放到床上去。
白琇醒的时候,睡在暖烘烘的被窝里,也不知道放了几个手炉在被子里。
王震球就坐在床沿,长发随意拿发带一束,垂在胸前,他貌若好女,加之年岁不大,白琇一晃眼还以为是个姑娘。
但球儿双眼荧荧,和狼一样。
“你肚子还疼吗?”他问。
“疼……”白琇觉得肚子里肠子都在绞着疼,她虚弱地说。
王震球隔着锦被摸索,摸到一个汤婆子,推到白琇的肚子上,“捂着。”
“哦。”白琇觉得热热的贴在小腹似乎能缓解疼痛,她问,“我怎么了?吃坏肚子了吗?”她怀疑是球儿的鹿肉有问题。
王震球的眼睛更亮了,他倚在雕花柱上,露出一个风流婉转的笑,“是好事儿,你第一次来天癸了,我们秀秀变成大姑娘了。”
“咳咳咳咳!”白琇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她这一咳嗽,果然感觉什么东西从身\\下流出去。
反应过来之后,白秀脸涨得通红,“球儿,你你你你——”
“喏,”王震球举起手,给她看被染红的袖口,“我刚抱你的时候弄上的。”
白琇要羞死了,她恼道:“你有时间在这里看我,没时间去换身衣服吗?也不嫌晦气!”
“啧啧啧,”球儿才不觉得什么晦气不晦气,他高兴得很,秀秀长大了,“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这是你初潮,不是很值得纪念吗?”
他还要把这件衣服收起来,和他和秀秀成婚时候的元帕放在一起。
“变态啊你!”白琇从床头揪了一个软枕丢他。
王震球笑嘻嘻地接住,抱在怀里,“别气别气,我听绿韵说,越气流得越多呢。”
白琇气呼呼地躺着,“你就是存心捉弄我。你快去把衣服换了,不然我不和你说话了。”
王震球也不再逗她,说:“药还在炉子上煎着,还得半个时辰。你刚才没吃什么东西,现在叫上点吃的?”
“你去把衣服换了!”白琇坚持道。
王震球凑近捏捏她涨红的脸,入手又软又烫,像刚做好的糯米糍。
“吃不吃?”
白琇是有点饿,她瞪了球儿一眼,把被子扯起来盖住脸,“吃屁!你不换衣服我就不吃!”
王震球没说她言辞粗鲁,他摸了摸白琇在锦被外的黑发,道,“行吧行吧,我换了衣服,我们一起吃。”
……
想起以前的回忆,白琇把茶放下。今晚皇宫里的迎夏宴,球儿肯定是要去的,不知道王也会不会去。
王氏嫡支的三公子啊……听起来就是很高贵的人……
白琇装作好奇问爹爹太原王氏这几个门阀的事儿,镇西侯是以军功晋身的新贵,和经历几百年风雨不倒的豪族门阀不太合得来,所以从前球儿带她去玩的圈子少有这种世家子弟。
白琇的爹说,规矩一大堆,鼻孔看人,除了他们几个姓之外,觉得其他人都是泥腿子,包括皇家。
但因为之前的战乱和本朝开始实行的科举,这些世家渐渐显出颓势来,架子放下了不少,族里的人入仕的也越来越多。
她爹说,这些个世家,都是天上的人,衣袍带子垂下来他们都摸不着。
她爹说着说着,又操心起了白琇的婚事。白琇将要及笄,人品才学都不差,按理说应该也有人家露出点意头来,但至今他们都没收到什么风声。
不管怎么样,白琇的爹准备白琇一及笄,就开始正式地相看人家,尽快把她嫁出去。
他不想让女儿给小侯爷做妾。小侯爷对秀秀,现在是如朋如友、爱怜至极,可如果以后年少时的情爱心动退去,秀秀该如何自处?
他知道女儿对小侯爷私下里并不恭敬,若王震球不喜她了,她现在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她的罪状。
——弥子瑕分桃给卫灵公,年轻时是娇颜体贴,老了便是目无尊卑。
而他这个爹依附着镇西侯,说得难听点,秀秀要是死在侯府了,都得人家心情好才会让他去收尸。
他虽然也想出人头地,但没有那个用女儿博出路的青云志。他只愿他家秀秀,嫁得寻常人家,一生平安喜乐。
只是……他看着小侯爷和白琇从小纠缠了这么多年,怕王震球不肯放过白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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