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老天师的住处,老天师倒看不出刚把得意弟子赶出去的伤心或气愤,还慢悠悠地为他们泡了道茶。
茶香袅袅,平心静气。
一室静默良久,白琇饮完一杯,拿出了那本《淮南子》。
唇齿间茶水的苦涩已经褪去,泛起丝丝回甘,她犹疑着问:“老天师,长生不老药真的存在吗?”
原身白秀秀给的那张纸上记录着“西王母”、“玉琀蝉”、“瑶姬”等字。
《淮南子》中曾记,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
而玉琀蝉置于口中便可羽化重生,蜕于天地之间,再无桎梏。
长生不死。
“道求长生久视……”老天师叹了声,“王也,你可想过长生?”
“能活久一点当然想活着,但活得太久也没意思。”王也说。
老天师笑了,“你为何求道?”
王也答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白琇一惊,王也确实会为了自己的“道”而氪命,但这么听他说出来,她心里有些不安。
她真的很怕王道长早死啊!
老天师听了王也的回答,神色不变,起了另一个话头:“修行人修内丹,以人为炉鼎炼精气神,是谓性命双修。有内丹便有外丹,但外丹道现在已经没落了。你师父炼过丹药给你吃吗?”
“没,我师父不爱搞那些服饵的玩意。”王也想了想,“我也读过丹经,但说实话吧,我不太信……古往今来那么多皇帝都没炼出来长生不老药,哪有吃了就能立地成仙的东西。”
秦始皇遣徐福往蓬莱仙山,汉武帝命东方朔作返魂香。
然而——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我从前也不信。”老天师看向白琇,“直到在我像王也这么大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
*
那是一个和白琇很像的少女,不,应该说是白琇像她。
发是黑压压的云,眼是秋水杏子一双,面容洁白如屋檐上新降的雪。
清妍灵秀,娇艳玲珑,仿佛是被娇养在绣眼笼里的一只纤细白鸟。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被几个人追杀,其中一个他认出是全性。
她是异人,乍看不出是哪个流派,但手上功夫不弱,以一敌多且战且逃。
可惜对敌经验着实稀少的样子,她很快就会被捉住。
于是他出手了。
彼时张之维已是年轻一辈的魁首,也没有费什么劲就救下了她。
那姑娘站在原地,新雪般的脸颊上带着一抹血痕,乌黑的杏子眼直直地看着面前素蓝道袍的年轻道士。
然后,两串泪珠子就这么从眼睛里流了出来,浸润了蝴蝶翅子般的羽睫,沿着小巧的下颌,砸到泥土里。
她一边哭一边抽抽搭搭地说:“外面好可怕……哇……”
张之维对于修炼颇有心得,对于女孩子却一窍不通。
他就这么看着姑娘哭了半刻钟,才迟疑着开口:“你……想吃面吗?”
……
在面馆里,那姑娘止了泪,一口气吃了两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我叫白芸芸,我离家出走了。”她说。
“哦。”张之维说,“现在外头不太平,你最好还是回家去。”
“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不想回去……”她忽而抬眼,那漆黑如镜的眸子里映出他的身影,“道长,我可不可以跟着你?”
张之维一愣:“我是出家人。”
姑娘便笑了,甜甜的像山下卖的酥糖,“那我就更放心啦。”
张之维不想和她一起,可无论他怎么甩,白芸芸都能准确地找到他,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准了他。
“哼哼,”白芸芸从胸口抽出一枚碧绿吊坠,得意地在他眼前晃晃,“这是我的本命蛊,可以控制虫子,你发现不了的。”
张之维见过蛊师,但这种蛊他没听说过。
他没办法,对着一个娇娇的小姑娘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出,只能认命地带着她继续游历。
他原以为她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但发觉她是一张纯然的白纸,有很多平常道理都不明白,更像是在远离尘世的山间长大的。
可他问,她也说不出来什么,只说村里的人管她管得很严,她觉得烦死了才跑出来。
“外面好乱啊,我们都被抢了三次了。”她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手里拿着一块桃酥饼吃着,发梢被风轻轻扬起。
“乱就回家去。”张之维把打劫的土匪捆成一团,他要是自己上路这些人哪儿会来抢一个穷道士,他们被袭击这么多次都得记在这个漂亮大小姐身上。
“不要,这不是还有道长你么,你好强啊,比我哥都强。”少女舔舔唇边的碎屑,声音轻软,“有你在外面再乱我也不怕。”
张之维看着她,想教训她不知轻重,但最后只叹了口气,“要是我护不住你,你自己跑快点。”
游历的时间不长,没过多久,张之维带着一条小尾巴回了龙虎山,白芸芸说她干脆跟着他出家算了,张之维忍不住骂了她胡闹。
少女一点不悦都没有,笑嘻嘻地站在镇子口,身后是喧嚷的红尘人间,她清清静静的,如一树琼花。
“那你下次下山的时候来这里找我,我们再一起出去玩。”
张之维没等到下次下山,他第二天就忍不住到镇子看她。
这大小姐不能说她不聪明,可是她太单纯了,人情世故也不懂,张之维怕她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
“道长!”少女手里端着几个碗,她头上绑着蓝底白花的头巾,几缕乱发垂在洁白的额头上,朝他清甜地笑起来。
这么快就找到活干了啊……
也是,虽然他在心里略带讽刺地暗暗叫她“大小姐”,但白芸芸一点都不娇气,赶路的时候吃穿差了也从未抱怨过。
她给张之维倒了茶水,“道长,你来吃饭啊?这顿我请你吧。”
“你才干了两天,有工钱?”
“找掌柜预支一点点也可以的。”
“那行吧,给我上碗面就行了。”
“那您等好吧。”
少女开心地往后厨去了,身姿灵巧轻快。
这酒家在镇里开了很久,老板也是厚道人,张之维稍微放了点心。
——大小姐至少不会被卖掉,能安安稳稳呆着。
又过了月余,龙虎山上下都流传起了张之维从外面捡了个小媳妇儿回来的传言,就在山脚下镇里的酒家。
白芸芸有时候也会上山烧香,张之维的师兄弟都认识了她。
那姑娘水葱似的,笑起来特别甜。
接着,张之维把自己的师兄师弟们全揍了一遍,毫不留情,龙虎山上一片哀嚎。
天师府属正一,不像全真戒律清规多,正一道士是可以婚配的。
但张之维只想求道。
所以不能让这些流言蜚语传开,坏了姑娘家的名声。
白芸芸果然什么风声都没听到,她得了一日的闲,就带着一些点心来龙虎山找张之维。
百花塘里飘着片片碧色荷叶,池水幽碧,间或有红鲤游过。
张之维才给予师兄弟们一遍爱的鼓励,也有些累,坐在香樟树下就着粗茶吃点心。
“你多久回家?”他问。
少女扁了扁嘴,“我不想回家……”
“你已经出来两个月了,再不回去家里人也会担心你的。”
“他们是该担心了。”她的声音低下去,和平常那柔和清甜的语气截然不同。
一看,她的表情也非常落寞,还有一点……恐惧?
张之维觉得奇怪,“你家里人对你不好吗?”
这个世道女孩总比男人难过些,但他叫她“大小姐”也是有原因的,她看起来确实是被娇养出来的姑娘。
“他们对我可好了,但是……”少女叹了口气,“算了,不说这个了。”
张之维皱眉,可白芸芸已经轻快地说起了旁的事,杏子眼里落进细碎的阳光,眼睫如微微颤动的蝴蝶翼。
他想,如果她不愿意回家,要一直留在镇里的话他也会帮忙的。
在告别的时候,白芸芸抱着食盒,忽然问:“道长,你想长生不老吗?”
“活得久一点当然好,但一直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吧。”张之维习惯了少女偶尔没头没脑的举动,倒也不觉什么,随意回答了句。
老子曾说,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这些他都读过。修道者要活得长,因为活得长才能有足够的时间去证道。
“我知道了。”少女点点头。
她知道什么了——张之维还没问出口,少女便抱着食盒沿着青石阶下去了,轻灵的身姿浸没在夕阳里。
张之维就回去练功了。
又过了一个月,张之维见到了来和他告别的白芸芸。
她说她要回家了。
“你家里人来找你了?”他惊讶地说。
“诶是的……”少女不好意思地说,“之前和他们闹了点脾气才跑出来,现在大家都求着我回去。”
她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我也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张之维应该追问,应该想起那天她眼神里的恐惧,应该说一句“你还是留下吧”。
但他没有。
他看着她一步一步下山,那天空气中飘荡着连绵不绝的雨丝,将青石阶润出湿润的水光。
她乌黑的发梢浸了水汽,黑得像墨,袖口处露出一点苍白的指尖又像极了雪。
那是白芸芸留给张之维最后的印象。
一年后,酒镇的掌柜给了张之维一封信,“道爷,这是小芸给你的信。”
*
天师府,那封泛黄的书信被摆在了案上,不过只有一张。
老天师只给白琇看了记录着和玉蝉蛊相关的事的那张。
白芸芸的字很娟秀,她说,她是“瑶姬”。
村子里每一代都会出现这样一位“瑶姬神女”,选择的方法不清楚,但必须有一位。她是村子里地位最高的人,所有人都要供奉她,她享受着最好的资源。
作为神女,她的使命就是喂养村中代代相传下来的一枚玉蝉,这玉蝉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汉朝。
淮南王刘安好神仙黄白之术,同其门客著《淮南子》。
玉蝉是一位门客献给刘安的,说是西王母的遗药,嫦娥食之以奔月,长生不老。
门客说,外丹以青铜为炉鼎,炼白玉、黄金之精华,内丹以人体为炉鼎,炼精、神、气。而这玉蝉以天地为炉鼎,取人之性命为火,便可炼出长生不老的仙药。
但那个时候年轻的淮南王并不相信,玉蝉便被锁进了淮南国的宝库。
刘安谋反被汉武帝派人问罪,他惶切之下想起这玉蝉,便找出吞服下去,结果真的白日飞升,连带着鸡犬升天。
汉武帝听说了,便去宝库里找剩余的玉蝉,又找到了那个门客。那门客说剩下的玉蝉都没有被淬炼过,淬炼需要挑选在他一族中挑选族人,但淬炼时间太长武帝等不起。武帝便想要杀掉这个门客,可这门客也是异人,逃脱出来隐姓埋名,也就是白芸芸和白秀秀祖先。
后来武帝利用玉蝉研制了返魂香使李夫人回魂也是后话了。
玉蝉只是长生不老药的“原料”,以天地为炉鼎,炼制它的是白氏女子的性命之火。
“瑶姬……瑶姬死而化为瑶草,正好被蝉所食。”白芸芸在信中写,“这就是我的使命,我的责任。”
“道长,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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