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怪陆离。
异兽。燃烧的羽毛。明亮的辉光。冰冷的月亮。荒草。血红的图腾。
太极。翻涌的土地。汗珠。棕色的眸子。翻起的衣袂。宇宙中的恒星。向谁伸出的手臂。
——秀秀。
——秀秀!
白琇猛地惊醒,冷汗淋漓,耳边似乎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尖叫,震得她脑子一阵一阵发晕。
一双手把她扶了起来,一碗水喂到她嘴边。
白琇慢慢地喝了一口。
“神女,慢点。”有人纤细如莺声地叫她。
白琇又喝了一口水,视野渐渐明晰,她看清了扶她的人,是那个跟在白川身边的戴银铃的女孩子。
她反应过来,她这是被白家人带回去了。
“那道长和杜哥……”
那晚的战斗在白川放出很多异兽之后变得非常混乱,她在玄龟的壳子中听着一声比一声更响的铃铛,失去了意式。
可白琇仍记得王也似乎受了伤,她抓住女孩子:“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
那女孩瑟缩了一下,小声说:“他们没有死,就是受了点伤……”
她的眼角沁出泪来,她含着泪望着白琇说:“神女,川哥他现在很不好,比你的、你的朋友不好很多……”
白琇对这个一心要把原身送回村子赴死的哥哥没有什么好感,何况白川还伤到了王也和老杜。
她默不作声,女孩的眼泪静静地滚了一脸,滴到床铺上,她又慌慌张张地拿袖子去擦。
白琇看这小姑娘哭得可怜,叹了口气,开口问:“……他怎么了?”
白氏一族有两种手段,一般都是女学蛊术,男驭异兽,其实是殊途同归。
这些异兽并不是存在的实体,而是白家代代相传的精魄。白秀秀的哥哥白川算是这一代的天才,年纪轻轻就能随心所欲地驭使西王母的三位青鸟使者。
但这些毕竟都是些凶兽的精魄,就算是白川,要同时操纵七只以上也会遭到反噬。
据那个女孩子说,现在族长白连正在救治重伤的白川。
“我能去看看吗?”白琇问。
女孩子摇摇头,“您不能出去。”
白琇全身软绵绵的,白家人肯定也对她做了什么手脚,她摸了摸胸口,玉蝉不见了。
这是在防着她逃跑呢,还是……
白琇想到了一种可能,她看着女孩子浸在泪水中的双眼:“你们在准备姑瑶之仪是么?”
女孩子垂下头,眼泪啪嗒啪嗒地往床上掉,“对不起。”
白琇闭了闭眼,问:“是多久?”
*
白琇靠着窗户俯视整个白家村。白家村依山而建,她这个神女的屋子在最高处的悬崖上,可以将整个村子一览无余。
村中正在搭建祭台,几个村民在四根柱子上绘画,白琇看不清他们在画什么,只依稀觉得那些图案和白川身上的图腾有些像。
“姑瑶之仪”将在十二天后举行。
那女孩子的话很好套,她本来就单纯,而且对白秀秀充满了愧疚,几乎是问无不答。
白琇听守在屋外的人叫她“茵茵”,按白家给女孩子取名的习惯,她的名字应该就是白茵茵了。
白茵茵告诉白琇,本来白连爷爷是想马上就举行仪式以免夜长梦多的,但发现白琇身上的经脉通行不畅,似乎是吃坏了药,所以得先把白琇的身体养好,将胡倩倩的药性消解完。
白琇这才得以多苟几日,有了缓冲时间。
可是逃跑也是难于上青天。玉蝉被拿走了,她的经脉还没有解封,还全身无力,白茵茵说这是她每天吃的饭里被下了药。
白琇想,白茵茵真是个坦诚的好姑娘。
正当白琇绞尽脑汁地怎么想逃离邪\\教\\村时,白川来找她了。
白琇被关的几天里,除了照顾她的白茵茵,谁都没来过,包括那个白连爷爷。白茵茵说白连不准别人来见她——总之就是要扼杀白琇逃跑的每一种可能性,把她直接关到姑瑶之仪当日。
也不知道白川是太受族长信任的还是怎么样,作为原身亲哥哥的他居然获得了进屋的许可,白茵茵也跟着他进了来,还给他们倒了茶。
白川穿着类似道袍的宽松衣物,露出的皮肤苍白如雪,但没有白琇当时见到的古老图腾。
他的面容和白秀秀很相像,清秀姣好,许是因为在山中长大,眉目间透出某种不似尘世的风姿。
白琇房间里有椅子,但他没有坐下,即使他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对不起。”白川说,嗓音低幽艰涩。
白琇垂着眼睫,“我不原谅你。”
——白秀秀不会原谅她哥哥的。
白川脸上掠过一抹缥缈的影子,如同巫山上永不消散的云雾。
他说:“嗯。”
白琇喝了两口桌上的茶水,她对白川没什么好说的,他的妹妹已经死掉了。
但是,她想问一件事,她问:“白川,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
白川像是被狠狠扎了一刀,呼吸陡然急促。
他说:“是。”
白琇问:“从什么时候开始?”
白川说:“我十岁时,白连爷爷告诉了我。”
白茵茵也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居然这么早就知道了……”她转头对白琇说,“神女,我和其他人,就是和我差不多大的一开始都不知道,是在神女您放了火跑掉之后爷爷才告诉我们的。”
果然。
从前的白家村并不会向神女隐瞒她们的“使命”,但出现白芸芸偷跑的情况后,这个村子就改变了策略。白琇从白秀秀的话里推断出,现在村里的年轻人只知道“瑶姬”是神圣高贵的,并不知道不死药的真相,他们会在“姑瑶之仪”举行的时候获取到所有真相,并被不死药蛊惑一遍又一遍重复这个残酷的轮回。
可是这样就解释不通白川的态度,虽说白秀秀是个性格很恶劣的人吧,但白川始终是和她相依为命长大的亲生哥哥啊,在知道自己妹妹回村就是死的情况下,怎么还会这么坚定地带白琇回去呢?和白茵茵这个外人相比,白川反而是果断坚决的那个。
所以他肯定早就知道真相了。
白茵茵梦游般地说:“因为川哥你是下一任族长吗……你这些年都是怎么和神女相处的啊……”
——白川不仅仅是这一代瑶姬的兄长,也是白家族长选定的继承人。
太可悲了。白琇想,白秀秀的这一生,真的太可悲了。
她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之中流出来。
这是她在哭,还是白秀秀残留在这具身体里的意识在哭?
她细细地呜咽着,又像是在笑。
“神女……”白茵茵有些着急。
白川沉默着。
他进门之后只说了一句“对不起”,可惜这句话也没能传达到白秀秀那里,不过就算白秀秀知道了,也只会吐一口口水。
白琇放下手,她与白川相似的秀丽纤巧的脸庞沾满了泪水,却并不如何楚楚可怜,更像是沁出寒露的冰冷白玉。从来温和柔软的白琇,此时露出了一个满含恶意的锋利笑容,“白川,我告诉你一件事,你看着我。”
低垂着头的白川抬起漆黑的双眼,他秀气的眉轻拧着,似乎是在强忍痛苦的模样。
白琇冷笑一声。
她用属于她自己的,轻柔又冷静的声线,一字一顿地说:“白川先生,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白琇,我不是白秀秀。”
“你的妹妹白秀秀已经死了。”
“在一年前。”
*
白琇给自己倒了杯茶,就着茶吃了一个糯米点心。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血腥味,白茵茵正拿着抹布擦洗桌子上和地上的血迹——白川吐出来的血。
这姑娘被刚才白琇的话和吐血的白川吓得不轻,现在都打着哆嗦。
白琇咽下去粘牙的糯米红豆,嘴巴里全是甜到发苦的味道。
她把白秀秀用请魂术召唤她的事情抖出去了,但冲着白川吐的那一滩血白琇就不后悔。
活该!
真不知道那人这么多年以什么心态面对白秀秀的,这也能算是哥哥?
他自己把自己妹妹往死路上推,现在还吐什么血?
真那么后悔,怎么不下去吐给白秀秀本人看呐?
白琇在心中痛骂白川三百条,又吃了一个点心。
白琇只等着那个传说中的白连爷爷来找她这个“孤魂野鬼”,结果隔天白茵茵就悄悄和她说,白川嘱咐她不要说出去,所以知道白琇并非白秀秀的只有当时在屋子里的三个人。
不知道白川在想什么,白琇还是认真计划着自己的逃跑路线。
通过白茵茵这个嘴特别松的姑娘,白琇已经打听清楚了村里和附近山的地形、村民的情况还有姑瑶之仪的安排。
她要跑,只能等到姑瑶之仪那天。只有那天她才不会被下药,经脉也是通畅的。
在姑瑶之仪上,她会穿上极其华丽的衣服——白茵茵说她去看过了大概有三十斤——坐在香草兰花堆里,然后由巫祝领头,村民唱歌,她的肉身便会在仪式里渐渐消融,被玉蝉吸收。
“听起来好……好猎奇啊。”白琇想这百分百是邪\\教仪式吧!
白茵茵小声说:“我也觉得,听起来好可怕啊。”
但她接着疑惑道:“可是我爸和我妈都说,那是他们见过最美丽的景色。”
*
十二天一晃眼就过去了,到了姑瑶之仪的当日。
白琇从一起床就被几个年长些的妇女拉去洗涮了一通,然后就是一层又一层地往身上套衣服。
类似于曲裾的裙子,颜色暗沉,白琇辨认不出是什么料子,最后是一件又长又重的黑色外衣,暗绣了满地古老的血色图腾。
接着,青金石、猫眼石、碧玺,各色耀目的宝石堆满了她的耳垂、脖颈、手腕、腰际,连脚脖子都没放过。
——白琇觉得自己的逃跑计划可能败于这些珠宝华服,真的好沉。
最后的晚餐也是白茵茵端来的,这个单纯的小姑娘今日格外沉默。
她时不时地看看白琇,在白琇看她的时候又低下头去。
晚餐挺丰盛的,还有清蒸鱼,白琇感觉这是白秀秀爱吃的,不太符合她的口味。她不管好不好吃都把饭菜吃完了,因为要有体力逃跑。
白茵茵把碗碟收好,她看看外面,悬崖下已经燃起了熊熊火光,将已晚的天色都映得宛如白昼。
她咬着唇,拿着食盒站在白琇房间里不说话,也不走。
白琇现在也没心思照顾她的心情,她闭着眼睛养神。
“茵茵,好了没有?”屋外的守卫叫道。
“哎,我正在收拾呢,马上就出来。”白茵茵咬了咬牙,一跺脚,跑到白琇身边往她怀里塞了一个东西。
“你用这个逃跑吧!”她在白琇耳边低声说了句,然后飞快地冲出屋子。
白琇尚未反应过来,白茵茵就不见了。
她拿起手里的东西一看,那是一枚蛊虫。
白茵茵……是个好姑娘。
*
戌正三刻,黑暗已经溢满了这个山谷。白琇从悬崖之上的居所,在白川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下山,直到村中的祭台。
白川今天也穿了和她相似的衣服,不过没那么繁琐,他仍旧苍白如雪,眸色清冷,一言不发。
白琇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白氏族长白连,不过他戴着一个木质的狰狞面具,白琇只看到他一头华发。
白家村的村民都聚集在祭台下,橘色的火光之中,他们的面容模糊不清。
白川送她到祭台就放开了她的手,他漆黑的眼睛像两个漠然的黑洞,连四周燃烧的火也无法点燃。
白琇听到白连长长的叹息,他说:“神女,请上祭台吧,去完成你的使命。”
——我完成你大爷的使命。
白琇一步一步踏上高高的祭台,祭台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香草,雪白轻紫,被祭台四周的火焰烘烤出浓郁的芳香。
她坐进这堆香草里,玉蝉被摆放在她面前,散着一圈碧莹莹的光。
长生不老药啊……白琇复杂地凝视它,仿佛在凝视几百年来瑶姬们的血泪,自白芸芸以来,瑶姬都不知道自己最后的结局会是这样。
祭台下,白连用白琇听不懂的语言在念着什么,几个强壮的村民在一边擂鼓。
鼓声如雷,但白连的声音却没有被盖过,回荡在炙热的空气中。
大概十分钟后,村民们也跟着他似诵似唱起来,白琇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发热,玉蝉也绽放出五色的华光。
她的经脉已经通畅,而下面的人也没看她,是时候了。
白琇的双手交叠于膝上,指尖燃起了一缕火光。
顿时,祭台四周的火焰都狂暴了,猛烈地窜上天空,化为两条怒吼的火龙朝祭台下的白连和村民们扑去。
——火德宗驱使火焰的小手段,感谢白家祭祀的传统要点这么多火,便宜了她。
村民的唱词被打断,他们惊慌地尖叫,乱作一团。
白家村的村民不全都是异人,可白琇没有留手。
她在火墙后迅速地扒拉下自己身上的珠宝和衣服,只留一件雪白的里衣。
白琇踩过那些芬芳的兰草,从祭台后面跳了下去。她的计划是趁白家人不注意放火然后用横练加持自己的腿部直接跑。
虽说逃跑的把握不大,但她还是要试一试。
她从祭台上跳下,吹过耳畔的风也是热的,白琇握着玉蝉,思考要不要用白茵茵给她的蛊虫。
“秀秀!”
一声仿佛是幻觉的喊声,白琇被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接住。
她抬起头,对上一双温润的棕色眸子。
男人收紧了手臂,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白琇听到他的心跳,比祭台后的喧闹惊慌更清晰。
她睁大了眼睛:“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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