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维站在花木扶疏处,想回去看看拉不下脸,想往前走吧也迈不出腿。
一、二、三、四、五……
他数了十个数,身后还是静悄悄的没动静。
再数十个,仍旧没动静。
——不会真被他凶哭了吧?
他抱着木盆,哪哪儿都不自在起来。
算了算了,他服了。
张之维脚尖一转,掉了个头往回走。
正好撞见从房里出来的白芸芸,少女身着一件宝蓝色棉布上衣,下面是黑色的芝麻纱裤子,朴素暗沉的颜色,却衬得她露出的脖颈、手腕和脚踝莹白光洁,如玉一般。
“道长,你不是要去洗衣服吗?怎么又回来了?”白芸芸面色如常,显然没哭,还好奇地问他。
张之维:……
他没好气地说:“回来拿东西。你在我房里待那么久做什么?”
“我看桌子椅子上都落了灰,就顺手扫了扫。”白芸芸道。
“哦,谢谢。”张之维憋着气道了句谢,又问,“那你现在要去干什么?”不会要找那小子继续读《道德经》吧?
白芸芸回答:“我去厨房找怀义道长。”
张之维就奇怪了,“你找他做什么?”
“想问问怀义道长他能不能娶老婆。”白芸芸很老实地说。
张之维:“你为什么要问他这种事?”
“那我有什么办法嘛,你又不告诉我你们天师亲传弟子能不能娶老婆。”白芸芸有点不高兴。
张之维更不高兴,“你一个姑娘家,天天把娶老婆挂嘴边上羞不羞啊。”
“娶妻生子是高兴的事情,有什么好羞的。”白芸芸回嘴,脚尖碾了碾地上的土,“反正我要去问,我走啦。”
“不准去!”张之维怎么可能让她跑去张怀义面前问这种事,忙拦住她。
白芸芸瞪他,“那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了我就不去问怀义道长!”
张之维噎住,他低头看着白芸芸,白芸芸比他矮,仰着脑袋和他对视。
两弯娟好的眉,一双点漆杏子眼,清凌凌地映着他。
白芸芸:“道长。”
龙虎山第六十四代天师亲传大弟子,从小到大打遍同辈无敌手,在修行上就没输给过谁的张之维张道长,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我输了”的念头。
“可以。”张之维慢吞吞地、艰难地说。
白芸芸的眼睫忽闪了一下,“什么可以?”
张之维微恼地重复道,“我们都可以娶亲的。”
白芸芸长长地“哦”了一声,仰着脸,“那道长你以后会娶老婆吗?”
张之维:“白芸芸,你少得寸进尺。”
白芸芸弯起眼,声线又甜又软:“道长,你害羞啦?”
张之维背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外面走。
白芸芸叫道:“道长你要去哪里?我们话还没说完呢!”
张之维不理她。
白芸芸追上他,张之维加快了脚步。
“道长,道长。”
张之维再次加快了脚步。
白芸芸缀在他后头,一边走一边絮絮道:“那个俗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道长要娶亲……”
张之维忍无可忍:“闭嘴!”
*
白芸芸废去经脉一事被天师交给了张之维,小道长对着白芸芸一张臭脸但上心得很,联络到了有交情的长辈,他们两个就去了这位国手的家中。
废经脉很疼,整个过程中,白芸芸从脸到指尖都是雪白的,但她叫都没叫一声,泪更是一滴未落。
季夏,农历六月,不是大热的暑天,就是雷雨大作。
天色阴沉得像傍晚,闷雷在天上乱滚,屋外的雨下得像在泼水,哗啦啦地打着屋檐。
白芸芸一身修为都没了,在这国手家里休养一段时间才能回龙虎山去。她躺在屋里的床上,头发松松地搭在肩膀上,比以前纤弱苍白些,但精神头很好。
“道长,糖还有没有?”白芸芸喝完张之维端来的药,苦得伸舌头。
张之维不想给她吃糖,她这两天因为要喝药,糖不知道吃了多少,别废了经脉还把牙给吃坏了。
白芸芸嘟囔:“好苦哦……”
然后仰着脸,巴巴地望着他。
张之维可算是发现了,从那天问娶亲的事后白芸芸就爱用这招对付他:杏子眼眨呀眨,加上两句软绵绵的话——张道长便只能丢兵卸甲,一退再退,割地事秦了。
而且可恨的是,他居然拿她没办法。打是不可能打的,骂也不敢骂太狠,甩脸子白芸芸又根本不怕他。
张之维气死了。
他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着的芝麻杆糖,掰了一截。
白芸芸不满道:“多一点。”
“就这么多,不吃我拿回去。”张之维作势要把糖收回去,白芸芸急了,往前猛虎一扑,“啊呜”一口便咬住了糖,嘴唇软软地擦过张之维的手指。
窗外雪白的闪电哗啦,将屋内情景照得纤毫毕现。
白芸芸脸涨得通红,她飞快地缩回去,把被子扯起来盖住自己的脑袋。
张之维只觉有无数小虫子从指头一直往上头爬,直往心口钻。
亮白的闪电一瞬便灭了,随即霹雷又轰隆隆地炸开,震得窗户纸都微地颤动。
张之维把手拢到袖子里,用指腹捻了捻,芝麻糖化在指尖黏糊糊的。
白芸芸闷在被子里不吭声。
雷响过几道,雨势更大了。
屋里静悄悄的,张之维看着鼓起一团的被子,不太自然地找了个话题:“喂,你害怕打雷啊?”
少女的声音瓮里瓮气的,“我才不怕。”
“那,”张之维说,“那你躲起来干嘛?”
白芸芸就把被子往下拉拉,露出微乱的头发和半张脸,面上红红不知道是憋的还是羞的,“我没躲……”
白芸芸舔舔唇上的糖碎,“我怕什么也不会怕打雷。我喜欢打雷。”
说起话来,张之维觉得松快点了,“为什么?”不怕霹雷不稀奇,可喜欢就奇怪了。
白芸芸回道,“我们族里也读书的,不是你们那些不知道在讲什么的道经,是神兽的故事。里面我最喜欢的就是应龙了,就是帮助黄帝杀蚩尤的那个应龙庚辰,道长你知道吗?”
“知道,周易里也有记这个。”张之维拢着袖子说。
白芸芸眼睛亮晶晶的,“应龙是最厉害的战神!我特别崇拜他!传说他会呼风唤雨,飞起来有雷霆伴身,所以每次打雷我都想会不会是应龙在天上飞。”
张之维想说她幼稚,但白芸芸又紧接着说:“道长你很像应龙呀,也会打雷。”
端庄光明,大开大阖,和神话传说中的天神应龙一个样!
“那是天师府的雷法,不是打雷。”张之维无语。
“都一样的。”
“哪里一样了……”
白芸芸歪了歪头,说:“道长和应龙对我来说是一样的。”
白芸芸那么喜欢应龙,应龙和他一样——那么就是说白芸芸喜欢……
“胡说八道什么!”张之维站起来,把药碗拿走,“好好休息,别东想西想!”
白芸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她说什么了,道长又凶她?
*
白芸芸没了修为,从异人成了普通人,但张之维没见她有什么改变,整天笑盈盈的,也不消沉,仍旧在龙虎山下的镇子酒家打工,有空就上山来找他玩,有时也会给天师捎点东西。
白芸芸消失一个月之后重新出现,天师府的小道士们也开心。不过他们被张之维挨个儿抽一顿之后都不太敢上前和白芸芸搭话。
——张道长说他们不认真练功,被外物分心,所以该打。
田晋中被张之维这冠冕堂皇的理由唬住了,张怀义却暗暗腹诽:“自己把话放出去,一心求道女人最烦了,可别人落在姑娘身上一眼他就不高兴。又不许人搭讪白芸芸,又不肯承认自己对人家姑娘有心,也不知道在瞎拧巴个什么劲儿。”
——张之维自己拧巴着,白芸芸不谙世事不知春心为何。
张怀义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两人但凡有一个开了窍就成了啊!他就怕时间不等人啊!
*
岁月平静如镜,没什么波澜地漫去,转眼到了第二年开春。
张之维和张怀义从外面回来,经过山脚下的小镇,那正是赶集的日子,四处热热闹闹的。
“诶,”张怀义从吆喝着的摊贩边走过,“师兄呐。”
张之维:“喊我做什么?”
“你说白姑娘每回上山来都带着好点心,我们吃了人家那么多东西,要不要买个什么回礼?”
张之维想了想,这话确实有点道理。
“行。”
张之维又皱起眉,“买什么?”他可从没给姑娘家买过东西。
张怀义给他出主意,“红头绳?或者花帕子?”
这时候的年轻姑娘大多编辫子,一条黑亮的辫子在背后,一动便活泼地随着步子摇晃。
张之维记得白芸芸也是不爱用簪子盘发的,有时候会掐路边的小花缀在辫梢儿上,但她似乎没有旁的首饰,一根木钗都没有。
于是俩人打定主意往卖头绳发夹的摊子去了。
还没到摊子前,张之维远远地看到了白芸芸,她长得漂亮,在喧闹的人群很显眼。张怀义也瞧见了,他本来还挺高兴,准备上去打招呼,可是又停住了——因为白芸芸身边还有一个人。
一个年轻的男人。
那男人从小摊子的木头架子上取了一只铜丝扭成外头包了金的蝴蝶,举到白芸芸头上比划着。
白芸芸微笑着看着他,嘴唇一开一合,似乎在轻快地说着什么。
那男人也羞涩地笑了,又取了朵红艳艳的绒花戴在她发间。
“师兄……”张怀义感觉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你收着点……”
他身边的青年沉默不语地扫了远处的二人一眼,然后甩袖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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