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番外-人间留得娇无恙(下)

    自那日张怀义和张之维在小镇上碰见白芸芸和那年轻男人之后过了月余,天师府上下都发现了张之维愈发暴躁的情绪。

    田晋中揉吧揉吧自己和张之维对练被金光揍出来的淤青,忍不住“嘶”了一声。

    “师兄这是怎么了?练功遇到瓶颈了?”

    张之维站在远处的山尖上,腰板一动不动,道袍被山岚吹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张怀义憨厚一笑,“我哪儿知道。”他瞅瞅田晋中的伤,“这打得还真重……去我房里,我给你拿药酒揉揉?”

    田晋中乐道:“那感情好。但师兄……就这么放着不管啦?”

    “管他做什么。而且也没法儿管。”张怀义说,“他自己想不通,也不知道在瞎纠结个啥。”

    ——在意就去直接找白芸芸问呗,一句话的事。结果这段时间白姑娘上山每次都装闭关不见人家。也得亏白姑娘脾气好,看出来张之维故意避着她也不生气,要换成其他小姑娘早不搭理他了。

    张怀义和田晋中往屋舍去,正好碰上白芸芸提着一个包袱从山道上来。

    “怀义道长,晋中道长!好巧!”白芸芸朝他们招招手,眼睛弯弯的。她蓝衣黑裤,却扎着红头绳,辫子上缀了两朵紫色的小花,是春天开在路边的野花,被人叫做野堇菜的。

    “白姑娘来了啊。”张怀义说,“来找师兄?他就在上头,你快去逮他,别让他跑咯。”

    “不啦,我今天就是来送东西的,送完就走。”白芸芸知道张之维在故意躲她,有点不爽,但马上换上了喜气洋洋的笑容,把手里沉甸甸的包袱递给张怀义,“这里头都分好了,天师的份我特意拿红纸包了,拜托怀义道长带过去。我就不上山了。”

    “这是……”张怀义接过,手一摸感觉里头是些散碎东西。

    “是大喜事呢,这月十六。”白芸芸笑着摆摆手,“那我也不多留啦,最近要办的事情多得很。道长你们隔两天要是有空也下来看看热闹,吃吃席。”

    送了东西她便毫不留恋地下山去了,辫梢的一点喜庆的红晃来晃去,在青葱山影里刺目极了。

    “白姑娘话都没说两句……”田晋中年纪轻,虽说没什么旁的心思,但年少慕艾,本能地喜欢和漂亮姑娘说话。结果白芸芸这次来去匆匆,他从头到尾只问了声好,不免有些失落。

    张怀义把包袱皮打开,里头是糖果、花生、桂圆等零嘴儿,白芸芸爱给他们带点心,不稀奇。但这包东西奇就奇在糖都是用红纸包的,花生壳也染得红通通的。

    “啊?”田晋中震惊地长大了嘴,“白姑娘要成亲啦?”

    ——是的,这是一包喜糖。

    *

    过了两天,三月十六,春暖花开、风和日丽的好日子。

    张之维打了一日的坐,推开房门走出去。

    张怀义和田晋中,还有几个辈分小的弟子正坐在百花塘旁边读经,地上一片红艳艳的。

    张之维眯了眼睛细看,是些红纸和红色的果壳。

    那几个辈分小的弟子知道他最近心情不好,唯恐被逮住对练,赶紧找两个理由溜了。

    “哎呀,跑得真快。”张怀义哭笑不得,“师兄你也太吓人了。”

    “哪儿来的喜糖?”张之维也发现红纸上写的囍字,奇怪道。

    田晋中刚想开口,被张怀义一脚踩在鞋面上。

    张怀义说:“哦,喜糖是白姑娘的,她前几天特意送来。”

    张之维眼睛鹰一般地锁在张怀义身上。

    张怀义忍不住缩缩脖子,“说起来那男人师兄你也见过,就那天赶集的时候和白姑娘一起的那个,是她店里掌柜的小儿子。”

    张之维身上的气势越来越沉,田晋中甚至以为他要用绛宫雷把周围噼里啪啦炸一遍,他想说话,又被张怀义踩了一脚。

    “什么日子?”张之维问,平静的声音之下似乎有万千暗潮。

    “她说十七……哎呀,不就是今天吗。”张怀义抬头瞧了瞧日光,掐指一算,“这时辰,应该已经开始迎亲了?可惜今天功课太多,没办法去喝杯喜酒……”

    ——他话还没说完,张之维的身影就消失了。

    “怀义,你故意的?”田晋中也不笨,反应过来,“白姑娘她明明……你这是图啥啊?”

    张怀义捏了一把他之前被张之维揍出来的淤青,田晋中痛叫了一声,张怀义慢悠悠地说:“图天师府的安定繁荣。”

    不下点猛药,他师兄还能拧巴上一个月。

    “我这也算是做了一回红娘?”张怀义嘿嘿一笑,扔了颗红皮花生进嘴巴,喷香。

    张之维是异人,很快从山上赶到了山脚的镇子。离得越近,敲锣打鼓、吹拉弹唱的声音就越响,喜庆的劲儿一波波地往天上散。

    镇子的主街上人潮涌动,迎亲的队伍在当中吹吹打打地走着,穿着大红衣袍的新郎官满面喜色,红色花轿在队伍中间,由四个扎着红头巾的壮汉抬着。旁边跟着一堆小孩儿追着要糖吃,东家也阔气,瓜果花生不要钱地往外头撒。

    人人口里都说着“天作之合”“郎才女貌”之类的吉祥话,鼓乐震天,满目红妆。

    张之维在人群中看着那顶花轿,只觉得心火腾腾地燃烧,心肝脾肺都被火烤着,又烫又疼,四肢却都是冷僵的。

    ——她就这么,嫁人了?

    她出嫁为什么不和他说一声?

    他好像很久都没见过她了……是他故意避着她的,所以她生气了?

    她生气了……她生气了……她嫁人了……

    ——红色盖头一寸寸掀开,从小巧白皙的下巴,到花瓣儿似的嘴唇,红扑扑的脸颊,精致的琼鼻,露出一双清凌凌、黑漆漆的杏核眼,蝴蝶翅子般的眼睫一闪,映出的却是旁人的面容……

    张之维脑子乱得很,那花轿的红似乎要烙进眼睛里。

    ——她不能嫁人。

    张之维想。

    ——是的,她不能嫁人。

    他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很坏的决定。

    但这个决定让张之维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他的身体发烫,他往前迈了一步,往那顶花轿迈了一步。

    “道长,你怎么在这里?”熟悉的清甜的娇\\声,于喧天的锣鼓和吵嚷的人声中落入他的耳中。

    张之维蓦然回首,白芸芸正站在他身后,有些担忧地望着他,“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出了什么事吗?”

    白芸芸今日似乎打扮了一番,一身簇新的粉红袄裙,发间压了一双振翅的银燕,垂下双穗的红流苏,白皙的小脸上也上了妆,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她俏生生地立在那里,如一副光色艳发的工笔画,又比精细繁复的工笔多了一分灵秀写意。

    这打扮漂亮是漂亮,但显然不是新嫁娘该有的红妆霞帔。

    张之维的喉头哽住,他半晌才问:“你怎么在这里?”

    白芸芸不满地说:“我先问你的,你现在倒是问起我来了。”她举起手里的大瓷碗,里头装着喜糖,“掌柜的儿子娶老婆,我要帮东家迎亲啊。”

    ——可是怀义说……

    不对。张之维飞快地在脑内过了一遍张怀义的话,那大耳贼根本没说是成亲的人是白芸芸!

    ——他被张怀义诓了!

    虽然知道师弟耍了自己,但张怀义此刻却一点也不生气,他甚至还很高兴。

    白芸芸没嫁人。

    张之维松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道长……你没事吧……”白芸芸担心极了,刚刚她看到人群里张之维脸色铁青,仿佛要杀人,连忙赶过来,说了两句话,张之维面色倒是和煦了,但又开始莫名其妙地微笑。

    ——福生无量天尊,这种不是嘲讽的笑在张之维脸上可是很少见的。

    “没事,你忙你的去吧。”张之维正色道。

    白芸芸还是不放心,她踮起脚碰碰张之维的额头,“好烫呀,你是不是生病了?”

    张之维把手揣在袖子里任她摸,垂着眼睛却忍不住看她,“我就是跑得急了点,真没事。那边有人喊你呢,你先过去,等你忙完我们再说话。”

    那头迎亲队里的媒婆确实在叫白芸芸过去帮忙,白芸芸犹豫了一下,说:“那好吧,道长你到时候也进来吃席吧,我和看门的人说一声。”

    “去吧。”张之维看着少女如一尾游鱼从人群里穿过,笑盈盈地回到迎亲队伍里发喜糖。

    她衣裳浅粉,乌压压的发间一双银燕子,红色的穗儿映着芙蓉面,在所有笑着闹着说话着的人里,再没有人比她更显眼了。

    *

    拜天地、敬酒、入洞房……白芸芸一直忙到前院的宾客都散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得空,在后门找到了张之维。

    小道士坐在门槛上,仰头看布满星子的天。

    “道长你没进去吃席呀?”白芸芸问。

    张之维懒懒应了声,“不想去。”

    “那你是不是没吃晚饭?”白芸芸说,“哎,我去厨房给你端碗面来。”

    “不用,我辟谷。”

    “真哒?”白芸芸将信将疑,在张之维身边坐下。

    张之维看着她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下。

    前院还闹哄哄的,灯火辉煌,后门却没挂灯。但十六的月亮比十五的圆,爬在树梢上,月光皎洁明亮。

    忙了一天,白芸芸头发有些乱,脸上精心的妆也花了,妆残粉薄,在明净的月色下倒显出几分不自知的妩媚来。

    张之维就这么看着她,移不开眼。

    他想起第一次见白芸芸的场景。

    他第一次见她,便觉得她娇得不得了,一定是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千娇万贵养在绣眼笼里的白鸟/儿,没见过外头的风雨,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烦得很。

    后来她一路跟着他,见的世面不少,可白芸芸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说话轻声细语,眼神清澈热忱,如池中亭亭的白芙蓉,如林间的幼鹿。

    ——娇气。

    张之维不喜欢她这个样子。太多人看她,过路的人,镇子里的人,龙虎山的人,谁都忍不住看她。

    还有他自己。

    张之维下定决心不看她了,他也很久很久没看她了。本以为道心会因此稳固,从此自在,可那一捧心火却愈发旺盛,燎原不可收拾。

    张之维知道,不是白芸芸的错,白芸芸能有什么错呢,是他自己动了心。

    是她哭着扑进他怀里说不想死的时候?是夏日惊雷时她涨红的脸颊?是废去经脉时她疼得一身汗也不肯叫一声那时?也许就是第一次见面时,她望向他的那一双杏子眼。

    那白芸芸对他又是何种心思呢?

    白芸芸对他与旁人不同,但可能只是因为他救过她,也许她之后遇到了更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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