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四约莫是在试探她对冯宝宝的态度,可浮现在白琇脑海中的,却是白秀秀天真又怨毒的笑。
未及二十的少女,雪白山茶花般,在愚蠢的轮回中葬送了多少。
白琇叹息般地回答:“朝闻道,夕死可矣。”
那日于天师府中对坐相谈,王也就是这么回答老天师的。
徐三睁开眼,身侧少女的半张脸庞倒映在车窗玻璃上,渺远而模糊。
徐四握着方向盘,透过后视镜看她一眼,笑道:“秀秀真有文化。”
到了定好的地方,白琇见到了徐翔老爷子,但没看到冯宝宝。
白琇知道徐翔不会这么简单地相信她。她说是徐三的“徒弟”,实际上只是被徐三教了半年,也没正式拜过师,相处的时间不久,徐翔不让她知道冯宝宝的存在很正常。
可道理归道理,感情归感情,没见到宝宝,白琇还是有些失望。
她之前还专门买了山核桃放在书包里呢。
“秀秀,我可以叫你秀秀吗?是我让三儿去找你的,但我还没见过你呢。”
徐翔老爷子头发都白了,但精神头很好。
徐翔对白琇很和蔼,就像长辈对小辈一样,问了问她现在的能力,还问了学习成绩。
徐三在一边倒是比白琇这个被问的人还紧张,徐四嘲讽地扯扯嘴角,“老爹,你别问啦,等会儿徐三也说你欺负他的宝贝徒弟。”
徐翔看徐三紧张兮兮的样子,不禁笑了。
——这小姑娘确实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先天异人,不是有心人派来故意接近张楚岚的。能力觉醒之后也没闹出乱子,徐三常常夸她,可见资质不错,以后要是进公司帮忙也能减轻徐三徐四的担子。
异人可以通过先天一炁的运行知晓己身的大限,而徐翔知道,自己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不管是公司还是冯宝宝,迟早都要交到徐三徐四手上。
他慢慢地想着,再看看,再看看,如果是个品格和心性过得去的,就告诉她吧,这样阿无也能多一个人看着。
*
隆冬大雪纷飞,天空是霾灰色,冷风呼啸。
张楚岚没有收到白琇的信,从九月桂子金黄,到来年二月白雪皑皑,他一直在等她。
但她什么消息都没有。
他在公共电话亭给白琇打了电话,甜美而机械的女声在话筒那边对他说,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元旦假期,她没有回来找他。
新春佳节,她也没有回来。
张楚岚在除夕从福利院里溜出来,到了白琇原来的住处。
那一楼的灯光并未亮起,一片黑暗,远远看去,仿佛是个能吞噬光明的小小黑洞。
雪花落在张楚岚睫毛上,被热气一烘,化成了透明的水,从下巴划过脖颈,浸入布料消失无踪。
张楚岚木着脸转身离开,脚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他是不是再一次被抛弃了?
那些明亮的、温柔的记忆——夏天的冰可乐、从树荫间落下的碎金般的阳光、少女被暑气蒸红的双颊、冰淇淋甜蜜的香气、她被风扬起的洁白裙摆、晃动的粉红色玩偶——仿佛刹那间模糊而渺远起来。
他好像再一次被抛弃了。
她把一盘甜美的点心摆在饥饿的他的面前,告诉他,你可以拿哦。
张楚岚不愿意,她撑起身子,越过餐桌,问,你怎么啦,为什么不吃呢?
张楚岚沉默不语,她歪了歪头,说,我请你吃的,不要钱,你吃一点吧。
她垂下眼睫,叹息,你看起来好饿。
——那就吃一点吧。
张楚岚咬下了第一口。
——如此香甜。
她笑盈盈地坐在那里,月牙儿般的笑眼看着张楚岚吞下第二口、第三口。
——如此美味。
张楚岚提心吊胆地享受着,她始终温柔地落下她的目光,餐盘里的点心满满当当。
——我可以再吃一点吗?
她点头,没有关系哦。
张楚岚吃了第四口、第五口……
他吃了很多,但似乎又只吃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他还想继续吃下去。
张楚岚想,她会让他一直吃下去的吧?
可是——在某个普通而奇异的瞬间,张楚岚眨了眨眼,餐盘里的点心就全部不见了。
张楚岚抬起头,口腔中甜蜜的余韵尚未消散,而坐于对面的她如一个美丽的肥皂泡,“哔啵”,碎掉了。
他再一次被抛弃了。
张楚岚在除夕冷清的大街上独行,街头一个人影都没有,大年三十没有人会在外面晃荡。
他搓搓手,又用搓热的手搓搓被冷风吹僵的脸。
冬天真的好冷呀。
张楚岚踩过雪地上漆黑的车辙,被头顶响起的巨大轰隆声惊得差点摔个趔趄。
绚烂的烟火在黑沉的夜空中一朵接一朵地炸开,富贵吉祥的图案闪耀短短一瞬,旋即便化为璀璨的水晶之雨纷然落下。
少年停下脚步,墨蓝幽深的眼瞳里倒映出瞬息明灭的霞光,如一格又一格煞白的闪光灯。
“跨年咯——”不知道从哪一扇窗户里传出的喜气洋洋的喊声,“新年好——”
新岁换旧岁,岁岁红莲夜。
张楚岚加快了脚步,离开了这里。
新的一年到了,回归往常的,新的一年。
*
白琇在成为徐三“徒弟”的第二年,见到了冯宝宝。
冯宝宝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时间不会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宝宝,这是白琇,你叫她秀秀就行。”徐三介绍道。
冯宝宝“哦”了一声,说:“白秀秀,你看起来有点眼熟。”
她敲敲自己的脑壳,“怪了,为啥子我想喊你白秀秀。”
“没关系。”白琇微微笑起来,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纸袋,“对啦,宝宝你想不想恰核桃?”
这段时日来,她的学业放下不少,跟着徐三的时间多起来。
成绩什么的,公司会处理,也能和舅舅那边交代。
表哥李川说要带她回老家,可白琇一是没时间,徐三现在有意让她接触一些公司的事务,二是徐翔不想已经和公司扯上关系的她再接触张楚岚。
白琇本人也不愿意给张楚岚添麻烦,她拜托李川和张楚岚说一声,自己先把心思放到了白秀秀身上。
她曾经是“白秀秀”,她也曾经亲身经历过姑瑶之仪炼化血肉的痛楚,她没办法对白氏一族的女孩子坐视不管。
白琇委托小栈的人关注叫“白秀秀”、从山里出来、会用蛊的少女,发现了就告诉她。
小栈和“哪都通”公司一向有合作,他们还给白琇打了折。
这事还是徐四帮白琇联系的,但他没问什么,还帮着白琇瞒徐三。
“你不会真是梦到的这人吧?”徐四翻看白琇给小栈的信息,这么详细,但公司的资料库没有。
白琇一本正经地回道:“就是梦到的呀,巫山神女入了我梦,告诉我们前世有缘。”
白秀秀是瑶姬,所谓瑶姬,不就是巫山上的神女么。
徐四拧她的脸,水嫩嫩的,“你上哪儿读的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故事,以为自己是楚襄王啊。”
不过他满意地点点头,“你胡说八道的功力已经有我一半了,继续努力哈。”他还老担心白琇跟着徐三也变成那么个古板不知道变通的性子。
白琇拍掉徐四的手,“别捏我脸,不然我给三哥告状了。”
徐四说:“你去呀你去呀,我还怕他不成。”
徐四得意洋洋:“我现在级别可比老三高了,我的大腿比他粗呢。”
白琇无语,这俩兄弟热爱对掐,怪不得徐翔老爷子放心不下他们呢。
*
高考完后的那个暑假,白琇收到了小栈的消息,在某火车站发现了白秀秀的踪迹。
白琇立马赶过去,找到了白秀秀。
“……我为什么觉得你很眼熟。”白秀秀语气傲慢,但因为她新雪般的面庞和那双山泉水般干净的眼,并不显得可憎,更像是轻嗔,“你是谁?”
白琇就笑了,“你好呀,我也是秀秀。”
白秀秀生了气,“你凭什么……不对,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白琇轻声说:“我知道怎么解除玉蝉。”
白秀秀的眼睛睁圆了。
白琇拉过她的手,白秀秀心底竟然没有排斥面前这个莫名其妙出现还冒犯了她的家伙。
“你是个笨蛋。”白秀秀嘟囔了一句。
但她还是乖乖地被白琇牵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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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山。
“小也子,你还是不打算去罗天大醮吗?你真的不打算知道当年的事?”
“我还得去找老天师多麻烦呐,您直接告诉我了得了。”
周蒙叹气,“老夫没有老天师的魄力啊……”
王也耸耸肩,“那就算了,那些陈年往事,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周蒙摇摇头,“你这不抬杠的性子啊。”
王也一直秉承着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生活。
——罗天大醮的水太深啦,他还是先去歇个午觉吧。
王也躲开钟云龙,在山林深处找了块好石头舒舒服服地躺下,没几分钟就进入了梦乡。
可是周公没梦到,却梦到了一个女孩子。
明亮灼人的火舌肆意狂舞,照映出血红的图腾。
庄重的祭台,在紫白淡黄的芳草花朵之中,端坐着一位盛装华服的少女。
她一袭深重的玄衣,黑色的底色之上满布诡异华美的血色花纹。从鬓边、耳垂到露出的雪白手腕,都戴着琳琅的珠玉,这些宝石有了四周火光辉映,折射出无数璀璨的光晶。
但那些绮丽夺目的光彩都无法与少女手心之中捧着的一枚似活非活的玉石相比,它光晕盈盈,如美人含了珠泪的妙目。
王也想看清那少女的脸,可煌煌火光扭曲了她的面容,他怎么都看不真切。
他忽然听到了歌声,说是歌声也不对,半念半唱,是他听不懂的词与调。
一转眼,场景变成了荒凉的群山。
少女那身华贵的玄衣不知去了哪里,周围的祭台与芳草也消失不见。
她跪坐在荒草地上,雪白单薄的里衣上流转着苍冷的月光。
歌声没有止歇,似哭似笑。
她垂着头,手中仍旧握着那枚玉石,玉石漾开一圈又一圈碧莹莹的涟漪。
“我不该出现在这里。”她话语细细。
“我不想你死。”
“道长,再见啦。”
那碧色的波光越来越盛,少女似乎因为疼痛而弓起身子,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不行——停下来——
王也发不出声,也碰不到她。
王也看到了她的脸。
“秀秀。”
他从梦中惊醒。
王也捂住自己的额头,掌心被汗液浸湿。
他喃喃道:“秀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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