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秀秀,一生顺遂,万事胜意,平安喜乐。”
王也的嗓音沉着温润,却炸雷般地响彻于白琇耳畔,她顿时觉得被夹在她和王也掌间的那枚铜钱和烧热的炭一样,烫得她不住想收回手。
可面前的男人却将反手一握,又那么轻轻往自己胸前一拉,白琇毫无防备地向他倾去三分。
王也执着她的手,一双浅棕的眸子微弯,他说:“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穷道士没有佩玉,只有这枚铜钱,秀秀你将就一下?”
白琇整个人都似乎被包裹在一股炙热潮湿的风中,又热又慌,而风的来源就是王也与她相握的手,也是王也说出口的话。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而这诗的前一句是——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白琇不敢相信,王也——王也在向她求亲?
她的脸被热气熏得通红,结结巴巴道:“王、王也,你别逗我了……这玩笑有点过分了啊……”
“秀秀。”
男人极认真地注视着她,白琇第一次在和王也的相处之中感受到了压迫感,令她忍不住想退缩,浑身上下却又难以动弹。
王也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鼓锤,敲在白琇心上。
“我不是逗你玩儿。”
王也的声音比以往更沉,平时的懒散劲儿全数化为认真:“我王也,希望能与你结为夫妻。”
王也这次是明明白白说出口了,白琇被震得头晕眼花。
——王也喜欢她。
——王也还求娶她。
白琇脑子乱哄哄的,脸上烧得愈发厉害。
*
王也把白琇送到巷子口,夏天的天黑得晚,这时天边还亮晃晃的。
白琇一路都不敢看王也,风筝也不要了,闷头走路。
王也倒笑盈盈的,鸦青色的纱衣带起和畅的风。
等要分别的时候,白琇还是不肯抬头,硬邦邦地说:“我走了。”
王也失笑一叹:“怎么害羞成这个样子。”
白琇着恼地瞪了他一眼,又飞快地把脑袋埋下去,手拧着腰带上垂下的丝绦。
——她为什么害羞他心里没数吗!
“好好好,我不说了。”透着兰草纹的帷帽他都能看出少女的羞恼,王也笑意更深,“不过您害羞完了,记得给我个准话儿呀。”
提着这个,白琇更恼了:“没有准话,你走吧!”
“别介呀,是流放还是杀头您都得把这案子判下来呐。”王也小小地逗她一下,又叹了口气,“我这一回去就提着心吊着胆吃不好睡不好地等着你了。”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王也这么皮!
白琇不理他了,扶了扶帷帽,往家里走去。
“秀秀。”
白琇的脚步顿了顿,背对着王也,气呼呼地说:“你还有什么事!”
王也拢了鸦青的袖口,说:“我还是那句话,无论好歹,你需要考虑的,只有你自己的心意。旁的事都由我来办,你不必担心。”
白琇觉得胸口处那枚铜钱又发起烫来,她一句话没说,进了家门。
*
白琇回了家,她爹当值还没回来,她娘大约是带着小丫鬟去串门子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白琇自己烧起灶,下了一碗面囫囵吃完了。本来晚饭和王也说好在城里新开的羊肉店吃的,可王也说了那些话之后,白琇哪里有那么厚的面皮和他一起吃。
填饱了肚子,白琇坐到院子里的大梨花树下,捡起了绣棚却半天都没下一针,心里乱糟糟的。
王也对她来说当然是不同的。
白琇从小被王震球绑在身边,京中的官宦权贵她大都能混个面熟。可白琇寒门出身,球儿那群五陵年少不爱搭理她,身份相近的人家呢,又不免酸她攀小侯爷的高枝儿,觉得白琇和他们不是一国的。
白琇就这么不上不下地,一个交心的朋友都没有,直到在武当山遇见偷懒打瞌睡的小道士。
那时他是观里辈分低的小道士,她是官家小姐,身份也有那么一点差距,但他们就是毫无隔阂地成了朋友。
王也爱躲懒,她常常帮着在他师父面前装傻,后面这招被他师父发现了,还告诉了白琇她爹,白琇被罚抄了几十遍弟子规。
王小道长带着她去看山川风景,她把绫罗裙子往腰带里一掖跟着爬树□□。
她要回山下的城里,王也偶尔借着和师兄弟做法事的机会溜出来,他们从城这头逛到城那头,王也又悄悄溜回去……
——王也是她唯一的朋友。
白琇回京的时候还哭了很久呢。她知道如果她爹不再次外放的话,她大概一辈子也再见不到王也了。
可谁能想到,王也居然是那个王家的三公子,还还俗回京来,和她在上巳宴上重逢。
白琇一开始当然高兴,又止不住地胆怯,毕竟现在的王也不是那个陪她漫山遍野玩的小道士,而是王氏嫡支的少爷。
但所幸王也还是跟武当山上一模一样,澄澈温厚,似乎和京华名利场格格不入,那些富贵荣华只是他身侧的云雾,遮不住眼,挡不了心。
——王也喜欢她。
白琇捂住脸,想到这个她就脸热。
他怎么会喜欢她呢……好吧她也不能说是想不通这点,可是……可是这也太……
而且他还直截了当地向她求亲了!
“我家里你不用担心,我爹那边只要我不回道观我干嘛他都乐意,何况是娶亲,他巴不得呢。至于家里的亲戚你也不必操心,我们成完亲搬出来住,我在京里找了个小院子,和西市挨着的,得闲儿了我还能去支个摊子算命补贴家用。”
王也慢慢地说起以后的打算,“你要是想出去走走也行,武当山的桃花你看过了,听说江南的碧桃沿江而开,三月天连水都是粉的。还有巴蜀之地的杜鹃,说是比武当的红,红得像是猿猴的血……”
他说的缓,配上他说话时自带的三分慵意,白琇好像能看到那平淡而美好的日子,水一般地在她眼前漾出清清的凌波。
可是那清澈动人的波纹之中,却不住显露出几抹赤金的光,如马鞭上的红宝石、谁人胸前的金穗子。
*
这几天白琇因为王也的话翻来覆去没睡个好觉,又贪凉吃多了冰镇甜瓜,这一日竟烧了起来。
熬了两帖药吃下去,烧是退了,但白琇还是没什么精神。
她歪在小榻上休息,有一搭没一搭地看手上的山水游记。
王震球就在这时候来了。
他一身檀色圆领箭袖袍,头发用金冠束住,冠上鸽卵大的红宝石跟血一样红,却没他那双眼睛亮。
王震球抱着一个湖水绿的四方甁,里面支出高低错落的三支荷花,还有两片半卷的荷叶。
“你是不是又吃甜瓜吃多了?每回夏天都贪嘴,六月里的犯伤寒,本来还说带你去游湖呢,船我都备好了。”
王震球把绿釉四方甁往小几上一搁,自己掀了袍角坐到小榻边上。
白琇缩了缩脚。瓶中荷花尚带着露水,鲜灵灵的香气将夏日的暑气消去不少。她拨了两下,问:“你们家园子里的花?开得真好。”
王震球嗤笑一声,略带得意,“我今早专门去湖上给你摘的。”他摇摇头,“想到你不能去游湖就可怜,也让你见见夏景。”
白琇突然就心虚起来,那枚在真武大帝前供奉过的铜钱还压在她枕头底下呢。
她咳了咳,看球儿穿着深色的窄袖短袍,身上也没挂诸多饰物,是出行的打扮,便问:“你又要出去办事了?”
王震球看上去好像是个正事不干、斗鹰走犬的纨绔,但白琇隐隐约约知道他私底下似乎在给圣上办事,办的是什么白琇没问过,球儿当然也不同她讲这些。球儿三不五时会出京,一去就是一两个月,回来的时候还会给她带不少名产风物。
“嗯,要去大同,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这天热死人了。”球儿不开心地说,“看过你之后我就得出发了。秀秀,你将来十多天都不能见到我了!”
按理说白琇应该怼他一句的,但因为她莫名的心虚,矮了一截,只温和地对球儿道:“现在天气是很热,你要多注意。路上带冰也存不住,不如多带点薄荷脑,还有……”
球儿就靠着小几支着下巴笑微微地听她说。
正巧小丫鬟沏了一壶新茶进来,王震球听见动静扫了她一眼。
这飞来的一眼看得人心惊肉跳,一半是美色,一半是气势。
这丫鬟也是见惯了王震球来白家的,小侯爷身份高贵,长得又那样好看,对着姑娘却一点架子都没有,连带着她们也能得个好脸色,她直觉小侯爷现在心情不好,不由得担心地看了看毫无所觉的自家姑娘。
王震球心里确实不若面上那么愉快,他自前几天迎夏宴和王也争执之后,愈来愈不痛快,恨不得揪着白琇教训一顿,好好问问这没良心的丫头为什么要说谎骗他。
结果宴会一场接一场,上头又叫他去外地办差,他准备手上的公事又废去多少时间,听说她病了,好不容易抽出空来见她,见完了还得马上骑马出城往大同去。
球儿本来已经打算好要怎么“拷问”白琇,可等进门看到她苍白着脸倚着软枕,恹恹地翻书的样子,再多的火气也发不出来了。
王震球等小丫鬟把茶壶放到桌上,淡淡说了句“你下去吧。”
小丫鬟弓着身子退出去,到了门边儿又忍不住回头瞧瞧,王震球执着茶壶倒了一杯茶,尝了尝,推给姑娘,含着笑说了些什么。
姑娘白了他一眼,小侯爷又执起壶新拿一个杯子倒上,姑娘这才接过去喝了。
白琇喝热茶润了润嗓子,王震球可有可无地饮了一口,放下茶盏,说:“你上回给我做的那个荷包……”
白琇说:“那荷包怎么了?我针脚没缝好?”
“不是,”王震球还是笑微微的,泪痣含情,“我忽然想起来,原先见着你花样子上不是绣球花吗,怎么改成石头了?”
白琇回忆了一下,那时候她生球儿的气,就把绣球花改了,她说:“仙鹤和绣球花不太搭,我就改了。”
——小撒谎精。
王震球心里冷笑,那兰花就和绣球花搭了?
他撒娇道:“我就喜欢绣球儿,你病好了给我做一个。我回来就要,你不许偷懒,也不许跑出去玩。”
“好好好。”白琇听他说“绣球儿”两个字说的奇怪,“你就只要绣球花吗,会不会太女气了。”
“你要是想做个蝶恋花的也行。”王震球笑着说,眸子紧紧锁在白琇身上。
白琇一下涨红了脸,说:“再胡说连绣球花也没了!”
王震球哼唧一声,见白琇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又想起王也那一头来,“反正我回来就要看到,你要认真做。病好了也不许出去,现在日头多毒啊,等会儿又中暑了。”
反正话里话外绕绕弯弯就是不让白琇出门。
球儿又说:“你在家歇着,等我回来,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和你说。”
白琇问:“什么事?”
球儿托着下巴,微微地眯了眼,那目光似蛇又似鹰隼,似炎阳又似寒冰,看得她一阵冷一阵热。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只一件事,不准出门,也不准和乱七八糟的人来往,乖乖等我回来。”
白琇精神头不太好,胡乱点头应了,王震球就起身要走,上头的事来得急,他能抽出这个空已经很不容易了。
白琇下榻送他,走到屋门口球儿就不要她送了。白琇靠着门,看着青年走进一片灿烂浓烈的盛夏阳光中,肌肤雪白,风姿挺拔,头上金冠折出的光刺得她险些要落下泪来。
*
球儿去办差了,王也那边可能是在等她想清楚,也没有送信上来。
白琇的病几日便好了,梨花树下放两张桌椅,她开始在绣棚上描花样子。
绣球花一团一团,小的花瓣繁多,要在球儿回来前做好,她还真没什么时间出去玩。
描完花样,白琇站起来伸个懒腰,喝了一盏蜜枣茶。
她娘还在翻看名帖,愁白琇嫁人的事。
都说一家女百家求,可他们秀秀怎么连一个透风声的人都没有,难不成还要女方家去问?
到底是和侯府那边纠缠久了……
要是真进了朱门深户做妾,还是镇西侯府,他们家哪里能给秀秀撑腰?
白琇在院子里溜溜达达,梨花树树荫很大,院子角落又摆了好几个水缸,所以也并不热。
“咚咚咚!”
门被扣响了,白琇正好去开门。
打开门,看到她爹站在门外,因为暑热一脸的汗,脸上带着如梦似幻的表情。
白琇还以为他中暑了,连忙去扶他,“爹,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她爹摆摆手,白琇才看到他手上拿着一个燕子风筝。
“闺女啊。”她爹直直盯着白琇,磕巴了下,说,“你真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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