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震球走进书房,当头就是一盏歙砚劈来。他微微偏过头,砚台在檐下的砖地上砸开,“哐当”一声。
“逆子!”
王震球脸上溅了几滴墨汁,新雪黑墨,分外明显,但他浑不在意,懒懒地拱了拱手说:“父亲别气坏了身子。”
镇西侯只觉得全身的血都集中到太阳穴,一跳一跳快要爆炸。他抽出腰间的软鞭,就向王震球狠狠打去,可球儿轻巧地闪避过,笑着说:“父亲要打也得等我面过圣之后再打,脸上带了伤显得不尊重。”
“那你刚刚做的事情就尊重了?!”镇西侯气得手都在打抖,但到底没抽第二鞭,他用鞭稍指着王震球骂道:“王亦秋,你长本事了啊,当街抢了别人的未婚妻,还一路跑进府,生怕别人不知道是镇西侯府的人做了这种下作事!你把镇西侯府的脸面放到哪里去了!”
“未婚妻……呵。”提到白琇定亲的事情,王震球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直视着镇西侯,轻声问:“父亲也是知道我同秀秀的情谊的……总角之交,青梅竹马,这样的喜事,为何都不与我说一声?”不仅没有说,还瞒得密不透风,如果不是他私下有人手传了消息,等他回来的时候,王也说不定都把聘礼抬进白家了。
镇西侯满腔怒火被这一问冻结,他吭哧了两声,也不想被儿子压过去,坐到书房的圈椅上,说:“你胡闹这一场,你是高兴了,但让秀秀如何自处?”他也算是看着白琇长大,多少有几分疼惜,镇西侯揉着眉心,“姑娘家的名声……”
“她不需要名声。”王震球毫无被问罪之人的惶惑,反而轻松愉快地自己捡了一把椅子坐下,他眯着眼睛甜蜜地笑了笑,“我也不需要。”
镇西侯被球儿这么不要脸的回答震住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向来对自己做的事想得很清楚。”球儿靠在椅背上,言辞恳切,“父亲,您的心事我也知道。咱们家虽然是勋贵,但往上数三代都是地里刨食儿的,所以您想聘个崔家萧家的女儿做世子夫人。可是——”
“可是我接了圣上的差,就不能往那边靠过去了。”
镇西侯并不是世袭的侯爵,王家从祖父那一辈起就是战场上拼出来的,到镇西侯这一代也是战功彪炳,才能保住了爵位不降。可惜他本人因为讨南疆的一战瘴气入体,再提不动枪,家族的荣光只能寄托在还年幼的王震球身上。
按镇西侯的想法,儿子应该娶个五姓七望的贵女,然后去边境再挣挣功勋,反正北边一向不□□稳,说不定还能挣上个国公——这样稳稳当当、光明正大地把镇西侯的牌子立住了。
可球儿偏不呢,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当今圣上搭上了线。
庞大的帝国总少不了暗处的阴影,这些阴影必不可少,又像是水面下的巨大冰山,难以发现。普通人当然看都看不到,但有心人却能察觉出其中暗藏的权柄与力量。
也正因为暗中的权柄过于煊赫,所以明面上的王震球自然是越荒唐越能让上面的人放心。
镇西侯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并不愿儿子一头扎进这潭黑水之中。
“而且不是我揣测圣意……”球儿低低一笑,灿烂光华,“我抢了王氏的亲,圣上说不定还高兴呢。”
君王受命于天,而那些个世家却比皇家还尊贵的样子,皇帝哪里能开心,早就看不惯他们了。
所以,他这一出格荒唐的举动,最多不清不楚地挨两句训斥,罚都不会罚。
“至于王氏,事关宗族颜面,他们家只能把这事儿吞了,连声痛都不能喊。”球儿更愉快了,他搞这么大一出,所有人都落不着好,特别是王也。
镇西侯闭上思索片刻,不再提球儿抢亲这事,这件事不过是窥豹一斑。他这个儿子,看似轻佻风流,却如此执着……
镇西侯反而重又提起了球儿身上的差事:“球儿,我问你,你替圣上办差,是为了白琇?”如果球儿选择那条稳稳当当的路,便注定要在父辈的荫蔽和掌控之下。
镇西侯继续说,口气已经软了:“若你执意纳白琇做妾,我不会拦你。若是娶妻……白琇也可。但是,你也知道,就算不提身份,秀秀那个性格,并不适合做侯夫人。”
说着说着,镇西侯有些后悔——若他不是那么执着于家世血脉,球儿是不是就不会走上这条阴谋诡变之路?
“——也不全是因为秀秀啦,我本来就不喜欢打仗,还是这种活比较适合我。”
球儿玩着自己的发梢,“再说了,妻和妾对我来说没有分别。”
镇西侯愣住了。
“我只会有秀秀一个人,相应地,秀秀也只能有我一个。”
“世子夫人、侯夫人,这些她都不用考虑。她只要想着我就行了,就像以前那样。”
他漂亮的面孔上浮现起梦幻般的神色,像是开在深海之底的赤红火焰,语气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球儿伸了个懒腰,猫儿似的,“父亲还有什么问题要问我?我得赶快回去看看秀秀,她生了好大的气……哎,还得去宫里一趟,要赶在宫门落钥前回来才行……王氏那边也不知道收到消息没……”
镇西侯第一次对这个儿子感到胆寒:他什么时候成长到了这个地步?又是什么时候对白琇的执念深重至此?
“侯爷!”外头一个小厮急急忙忙地跑到书房门口。
“又出了什么事?”镇西侯身心俱疲。
小厮连礼都来不及行,咽了咽口水,说:“王家的三公子来了!”
王震球“哦?”了一声,意味不明地微笑起来。
“王也这么快就赶来了?”镇西侯简直头痛。
小厮觑着王震球的神色,继续说:“王三公子说他来接在府上做客的妻子。”
*
等小侯爷出了院子,绿韵才敢进屋。
那帘水晶珠还在微微颤栗,绿韵小心地掀起,走进拔步床,那纱罗帐底,少女抱着膝盖蜷缩在一角。
看到白琇散乱一肩的长发和明显被撕扯坏了的衣服,绿韵情不自禁地抽了一口冷气。
——小侯爷不会真的把白小姐……
白琇的脸似乎被浆住了一样,木木的。她看见绿韵进来,眨了眨眼,开口:“绿韵?烦请你给我拿件衣裳来。”骂了球儿那么多句,她的嗓子也有些哑了。
绿韵连忙到屋外叫了热水热茶,越过地上那一地碎瓷,小心翼翼地把白琇扶到了东厢的小榻上。
她取了妆奁来,说:“我先给您梳头吧。”
白琇点点头,容颜映照在铜镜里,还是木木的。
白琇发现自己唇上破了皮,她伸手碰了碰,疼得要命。肩颈上那个牙印更是如火烧一般。
绿韵也许是想活跃一下沉重的气氛,也许也是想为自家主子拉回点分数,一边替白琇挽发一边故作欢快地说:“上回圣上不是赏下来几匹香宝花罗嘛,正适合夏天,主子暗地里给您做了裙子还没来得及和您说……”
“绿韵。”白琇打断她。
绿韵:“白小姐?”
白琇轻轻摇摇头,“我不穿那个,麻烦你找件你的衣裳给我吧。”
绿韵看她的表情,想劝又咽了回去。
很快,白琇换了一身月白夏布衣服,头发也重新挽成了垂挂髻。绿韵在床上找到了她的银钗,但烧蓝蝴蝶的翅膀已经被压坏了。
面前摆着热茶,还有几样点心,都是白琇爱吃的口味。
白琇连一口茶都没喝,梳洗好道完谢之后就站起来往外面走。
王震球院子里的人俱还不知白琇已经和别人家定亲的事情,知道小侯爷对白琇做了些不好的事,小侯爷生气,白小姐也生气,此时也不敢放白琇走。
白琇咬了咬唇,牵扯到唇上的伤口,痛得她清醒过来。
她走不掉,只能拿着蝴蝶钗,静静地看着院门口。
这时,有个小厮奔了进来,说侯爷请白小姐去前院书房。
白琇顿时有些忐忑。
镇西侯比起王震球来,是标准地最讲面子讲礼仪的人,可是他只有球儿这一个儿子,想也知道他会站在哪一边。
*
白琇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到了书房,却看见了一个靛蓝色的人影。
——王也坐在黄梨木的圈椅上,完全没有平时的懒散劲儿,肩背绷得紧紧的。
他面沉如水,见到白琇来了,却霎时间柔软了神色,立刻站起身朝她走来。
王也快速打量白琇一下,眼神在掠过她嘴角伤口时一凝。
不过她神色看上去还好,王也松了口气。
男人极温和地笑了笑,连声音都温软得像春风,又十分有力,他说:“别怕,我来了。”
那个瞬间,白琇的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在宽大的衣袖下,王也握住了她的手,他手掌温暖,让人安心。
“秀秀——”清越如春日薄冰,是王震球在王也身后甜甜地叫她的名字。
“秀秀,既然三公子来接你了,那就快回去吧。”镇西侯截住王震球的话头,“你们新婚在即,想必也有很多事情要准备。”
王也便朝镇西侯施了一礼,说:“侯爷,天色不早,我们也不多叨扰了。”
王也不欲在这里多做纠缠,可不知是不是“新婚”二字刺激到了王震球,球儿懒洋洋地靠在椅上,说:“父亲,怎么着,你还想去喝杯喜酒啊?”
他歪了歪头,却看向了王也,双瞳之中血光莹莹,“我怕您是喝不到咯。”
“王亦秋,闭嘴!”镇西侯头痛地斥道。
面对球儿的挑衅,王也微微漾起笑意,道:“家中虽然算不上多富贵,一杯喜酒还是请得起的。”
他与王震球四目相对:“就是不知道小侯爷同秀秀产生了什么误会,这么置气,都是儿时玩伴,以后要是有机会还是说开了好。”王也顿了顿,“秀秀重感情,念旧友,请柬在下是一定会送到府上的,还望侯爷和小侯爷赏光。”
球儿一挑眉梢,显然是被王也提起白琇时亲密的口吻激怒了。
他极不客气地说:“我和秀秀的事情,不需要旁人来指手画脚。”
球儿又看向王也身后的白琇,声线甜了回去:“秀秀你别生气了,我过几日去给你赔罪,给你斟茶认错。”
白琇垂着眼睛,郁郁地叹了一口气。
——球儿这个人啊,放诞乖张,她是真的拿他没办法……
她在衣袖下轻轻摇了摇王也的手,说:“我要回家。”
这话既是对王也说的,也是对王震球说的。
镇西侯是头痛到不想再管这摊子烂事了,球儿今天闹得太过分了,他还要派人收拾后续。他又呵斥了不孝子几句,让长随把王也和白琇送出了府。
客人应该是从正门离府的,但王也让长随将他们送去了西边的角门,那里早就候着一顶不起眼的青布小轿。
王也从轿子里取了帷帽,替白琇戴上。
他慢慢将绣着芍药花的白纱放下,轻声问:“吓着了?”
白琇看着男人清朗的面容被帷帽阻隔,似是隔了一层云雾。她有些恍惚,“没有,就是有点……有点……”
——有点什么呢?
她说不下去,王也不逼她,让她坐进轿子。
轿子被抬起的一瞬间,白琇竟有些微的失重感。
王也的声音从外面穿过轿帘,“这次的事,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白琇听他在外面沉声道歉,因为王也在提亲的时候说过,她只需要考虑自己的心意,旁的事情都交予他。
——可是谁都没想到王震球会做出当街强抢民女的事来。
“和你没关系,是球儿他……”白琇叹了口气,“他就是那个混世魔王的性子,我早该想到的。”
王也同样不喜欢她提起王震球时不自觉的熟稔,他平了平气压下胸中滚出的醋意。
王也说:“出事后白夫人回了家中,白长史现在应该也知晓了。白夫人还好,你无需担心。当时街上的人虽然多,但也乱,没人认出那人是你,我也让人封了消息……”
他不急不缓地讲着,白琇非常惊讶,因为王也做的实在太好了、太快了。
白琇想了想,反应过来王也肯定有派人跟着她,不然不会那么快处理好一切还赶来侯府。
“我刚才也和侯爷谈好了,我们会一起把这件事按下去,你不要太过忧心。”王也的话音往上扬了点,“对了,我今儿去琉璃厂淘换了俩青花大缸,正好能摆在那石榴树下面。养两尾金鱼在里头,风遇水而止,藏风聚气,得水为上。又能水生青木,旺一旺石榴树……”
风水经说到后面,王也有些不好意思,石榴多子,旺石榴树不就等于多子多福么。
白琇也勾了勾嘴角,别看还俗了,王也有时候就是改不了这个道士的习惯,说着说着就给带出来。
“有王道长在,倒是不用请阴阳先生来瞧宅子了。”白琇开了句玩笑。
王也说:“那确实,堪舆之术我还是略懂一二的,能省下我们两笔银子哩。”
为了不引人注意,王也将白琇送到了一条小巷子里。他让白夫人和小丫鬟都对好了口径,白琇这一天没有去西市,而是出门刚巧碰见了他,就和他去琉璃厂闲逛了。
未嫁女和未婚夫独自出门不合规矩,但小门小户的家庭不是特别在意这个。
轿夫抬着轿子走了,他们应该都是王家的人。
这一路上,王也除了问过她一句“吓着了吗”,半点没提白琇在侯府里的事情。
按理说发生这种事,男方直接退亲都是没得挑理的。可王也不怀疑就算了,后来还直接和白琇谈起了小院子的布置,温柔中带着一点皮,似乎一丝芥蒂都无,白琇心中感动,却也有些不安。
“王也……”她站在他面前,透过帷帽看他,叫了一声名字就咬住了唇。
王也好像明白她想说什么,说:“我说过,你只需要考虑自己的心意,从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那他呢?
白琇想问王也生不生气,可也没法问出来。
“嗯,我当然也是不太高兴的。”王也像有读心术般,很直爽地说,“不过我不高兴不是因为你,你不要多想。”
白琇的脚尖在地上踢了踢。
——唉,他怎么能这么好呢?
——好得她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了。
这时,王也忽然伸手撩起了她的帷帽。
白琇一怔,撞入一双亮着星辰的浅棕眸子。如果说球儿那双红瞳像是冶艳的鸽子血,那王也的眼睛则是温润含光的烟水晶,平时懒怠地看着人,一点儿攻击性都没有。
但是此时此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盛夏日光,那双烟水晶般的眼睛似乎浅淡了一些,变成类似于兽类的金茶琥珀,而同时染上了猛兽捕食时的专注和浓浓的侵略性。
白琇一时竟有些微妙的惧意。
王也从她浅浅的额发,两弯纤细的眉,乌黑的眼睛,一路看到略失血色的双唇。
下唇上有一块小小的血斑,碍眼极了。
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白琇忍不住缩了一下,从下至上抬着眼睫看向他,带着一点惧意,让人怜爱,又让人忍不住想欺负。
“疼吗?”
白琇说:“不疼,这个两天就好了。”
她一说话,唇瓣微微地动,热气也吐到他指尖上。
白琇觉得王也或许还是在意她在侯府中发生的事,她刚想鼓起勇气将经过都告诉他,没想到面前的男人直接朝她俯下身来。
眼前的光顿时暗了下去,只有王也温热的鼻息和他身上大股的清爽香气。
王也一手撩起她帷帽的白纱,一手轻轻揽住了她的腰。
而他轻柔却不容拒绝地吻住了白琇的唇。
甚至恶作剧似的,用舌尖舔了舔那块小小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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