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中午，沈笙伸着懒腰下到大堂，韩娟正在长桌上看书，边看还边划拉着什么。
沈笙在记忆中搜索。眼前这位何夫人曾经两次来客栈，既能用行酒令把满肚子墨水的秀才考趴下，也能被抹桌子的神棍骗得团团转，是个很有意思的矛盾综合体。
考虑到自己和对方是初相识，沈笙笑眯眯地上前打了个招呼。
“嗨，何夫人~在忙什么呢？”
韩娟迅速将手里的纸盖住，侧目见是阿笙，知道是客栈的人，露出一个程式化的官方笑容：“小姑娘你好呀？你瞧我这脑子，你怎么称呼来着？”
沈笙看见了她的小动作，也由着她转移了话题。她坐下给两人都倒了杯热茶：“我叫沈笙。韩姐姐你是湘玉姐的好朋友，跟大家一样喊我阿笙就好啦。”
“好的，阿笙——”韩娟目光一转，已经把阿笙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你也是在这里.....打杂的？”
沈笙吹了一口茶杯上升起的白雾，这个动作显出几分孩子气：“不是哦，我就是住在这里而已。”
韩娟见她并没有往下说的意思，也并不追问，各自喝起茶来。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围到了桌子边。
佟湘玉收了韩娟的礼物，今天十分热情：“娟儿？这几天准备做啥尼？今天镇上新来了个戏班子，晚上咱俩听戏区去？”
“好啊好啊，我跟我家老何也说一声。”韩娟满口答应，眼神却有些飘忽。
老白给她杯子里续了水，沈笙递上自己的杯子，被无视了。
“对了韩娟，老何呢？怎么不见人？别老闷在房里，出来玩就多转转呗！”
“老何一早就出去了，他去左家庄办点事儿，对，昨晚上突然接到的消息，得两三天才能回来......对了湘玉，镇上哪儿有好一点的首饰店？”
佟湘玉看着韩娟满身华服，心态有点崩：“还买啊......”
韩娟赶紧解释：“不是，我买给老何。他吧，堂堂昆仑派掌门，除了衣服，连个像样的配饰都舍不得花钱买，我准备挑个好一点儿的玉佩、剑穗啥的，出门的时候让他戴上长长脸......”
佟湘玉平衡了：“这样啊，下午我陪你去......”
韩娟：“那感情好，就是不知道穿啥出门，你现在有空吧？陪我回屋挑身衣裳......”
说着，佟湘玉一脸蒙蔽地就被拽上楼了。沈笙看着韩娟匆忙的背影，若有所思。
白展堂目送两人在楼梯拐角消失，回头发现沈笙在发呆，毫不留情地戳了她一下：“你看什么呢，盯着人家眼睛都直了。”
沈笙回过神来，扔了空杯子，去抢老白的水壶：“这韩娟挺有意思的......”
遮遮掩掩的调笑神情，和看书时眉头紧皱的专注，简直判若两人。
“你说啥玩意儿？”白展堂白护妹之心又起，“你不是对人有啥想法吧？”
沈笙哭笑不得：“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就算我会喜欢——”她环视四周，压低声音，“姑娘，也不至于见一个爱一个吧？”
小郭和秀才账台上看白戏：“老白你瞎操心什么，马上无双一回来，你就等着看她那狗腿样儿。”
沈笙作势要扔杯子：“谁是狗腿儿？等无双回来，我让她收拾你们。”
“大姐你几岁了，小贝现在都不告状了。对了，小贝最近忙什么呢一天天早出晚归的，书院有这么忙吗。”
沈笙刚要回答，听见楼上有关门声，对着小郭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谈——恋——爱——”
小郭眼神亮了一下：“谈恋爱？”
中年姐妹正拉着手下楼，佟湘玉闻声向众人问道：“谁要谈恋爱？和谁谈恋爱？上班时间不好好干活儿聊八卦！你们是不是——”
呵斥到一半，想起韩娟在身边看着，硬生生换上了一副知心姐姐的面孔：“你们是不是生活太无聊了，需要一点儿刺激？”
沈笙没吭声，瞄了一眼换完衣服神采奕奕的韩娟——那几页纸被收起来了。
佟湘玉走到她跟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看什么呢？看见漂亮的人就走不动道。”
在椅子上坐得好好的沈笙：“......”
什么情况，湘玉姐对韩娟的态度，好过头了吧？
韩娟却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这位阿笙姑娘不简单......没猜错的话，你是不是那个......”韩娟说到一半故意停下，向沈笙挤了挤眼睛。
白展堂在一旁皱了皱眉，明显不喜欢韩娟这揶揄的态度。
沈笙轻咳一声，别过头。
她遇见过调侃贴心的支持，大大方方的提问，讳莫如深的沉默，甚至是斩钉截铁的反对，都不如这一声来得不自在。
见她这样的反应，佟湘玉也觉出方才的问话有多不合适。
正在这个关键时刻，无双结束了上午的工作，欢欢喜喜地回客栈准备吃饭了。
“我回来了~”
大家纷纷转向门口，而无双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沈笙的身上：“你们在聊什么呢？阿笙？你脸色怎么不太好？”
沈笙抬眼时，已经收起不快的神色，切换回笑嘻嘻的表情，然后起身迎了上去。
韩娟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几个来回，心下已经明白了□□分，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
佟湘玉刚才正打算说点什么缓解气氛，被无双打断，这下眼前的气氛仿佛更加微妙。
她求助似的拍了一下白展堂。老白叹口气：“大嘴，开饭了开饭了~”
饭后，无双回房拿点东西，要下楼时被沈笙喊住了。
“最近都早出晚归的，很忙吗？”
无双：“是啊，最近冒出来很多不明小团体，娄知县让我们加强戒备。”
沈笙：“什么不明团体？”
无双见她问得认真，索性坐下解释：“还不知道是干嘛的，有段时间了，不只咱们七侠镇，十八里铺、左家庄，更远的地方，都有。”
沈笙眉头紧皱，肚子上的伤疤提醒着她几年前山匪作乱的后果，看向无双的眼神中染上了一层忧虑。
无双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至今没出现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估摸着是武林新闻江湖选举什么的，和老百姓的生活关系不大。”
沈笙无声地握了一下她的手，不知为何，耳边突然响起韩娟的那一声：“你是不是那个......”心下烦躁，直接抱了上去。
就是，怎么的！
无双只当她是担心，安慰似的在她背上拍了两下：“那我今天尽量早点回来，给你做汤圆吃。”
沈笙摇摇头，贴在她的耳边喃喃说道：“我来做，你回来吃就好。”又说了几句，这才放人出门去当差。
沈笙心情不悦，饭后就没再下楼，一个人在屋里读书写字逗猫玩。直到天色渐暗，才下到后院，溜进了厨房。
汤圆刚下锅，有人掀开门帘进来。沈笙头都没回：“大嘴哥再等一会儿哈，厨房马上还你。”
“阿笙姑娘，是我。”韩娟的声音。
沈笙动作一滞，做好表情管理：“是你啊。你怎么来厨房了？”连姐姐也不想喊了。
“这不，我和湘玉赶着出门看戏，我来看看晚饭怎么样了。大嘴没在呀？”
“他马上就回来，晚饭大概小半个时辰吧。你们要是着急，先给你们准备点吃的。”
韩娟往前凑了凑，依然在笑：“锅里这个不是给我们准备的啵？”
沈笙搅了搅锅里的汤圆，一阵白茫茫的热气扑向韩娟的脸，使得她后退一步：“不是，我自己吃的。”
韩娟笑：“一个人哪儿吃得了那么多。”
沈笙小声叨叨：“我吃得多，要你管。”
韩娟干笑一声：“阿笙姑娘你对我有敌意，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沈笙估摸着汤圆要一会儿才能熟，也不搅来搅去折腾它们了。她把锅盖盖上，单刀直入：“今天上午，你想问我什么？”
“什么问什么？”
“你想问我，是不是什么？”
韩娟见她问得直接，就也敞开了说：“想问你是不是喜欢女人？当然你不用回答，我看得出来，你对无双姑娘不一般。不，你俩对对方都不一般。她是你女朋友啵？”
沈笙很不爽她的态度：“何夫人，我有个不成熟的小建议。”
韩娟：“请说。”
“在当事人回应你的问题之前，哪怕你心里有猜测，请你不要下结论，至少不要当众宣扬你的结论。”
韩娟抿了抿嘴，表示同意：“是我冒味了，我给你道歉。所以当事人的回答是什么？”
“回答是，我喜欢无双，因此我会喜欢女性，这两个顺序不能换。”她顿了顿，补充道，“无双是我的妻子，我们拜过天地的。”
“在客栈？”
沈笙点点头。
“那湘玉、老白，还有小郭她们......”
“大家都知道，都支持我们。”
韩娟肃然起敬，又问：“你刚才说，顺序不能换，什么意思？”
沈笙看了眼锅上冒出的大片白气，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勺冷水冲进沸腾的锅中，再次把锅盖上：“在她之前，我只知道我是个花痴，并不知道自己会对同性动心。遇到她之后，一切水到渠成......从此只要她一个人了。”
韩娟似在回味这段话：“所以，你在她这里尝到了和女人谈恋爱的滋味，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也许是韩娟求知的态度过于诚恳，沈笙不好意思继续冷着脸，转而耐心地解释道：“可以这么说，但一发不可收拾心情也是对这个特定的人，也就是对无双。我对其他人没这个意思的，上午湘玉姐是开我玩笑......”
提到湘玉姐，湘玉姐的声音就近了：“娟儿？下楼了准备开饭了。”
韩娟没理，向沈笙抛出了一个宏大的问题：“女人，好吗？真的像书里说得那样吗？”
沈笙懵，这画风不对啊：“......这位何夫人你都看些什么书？”
“哎我问你呢你问我？”
沈笙挠头：“比起男人，更能互相理解和体谅吧，也会更平等......”
这时，湘玉姐终于找到厨房来了：“咦你俩怎么在这里？大嘴呢？”
无双也来了：“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我下班了，需要我帮忙吗？”
刚刚谈话的主角突然现身，沈笙老脸一阵发烫。
无双走近，看着锅里翻腾的汤圆，估摸着又往锅里加了点冷水：“阿笙你的脸又怎么了？”
沈笙以手作扇给自己降温：“厨房热的。”
韩娟在旁边笑出声，无双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韩......何夫人你也在啊？你俩聊什么呢笑这么开心？”
韩娟眼珠一转：“我俩在聊，和姑娘谈恋爱。”
无双猝不及防：“啊？”
她看向沈笙，沈笙疯狂摆手：“我是在说，在说你很好......”
韩娟补充：“对，跟女人谈恋爱的滋味太好了，一发不可收拾......”
沈笙心下一沉，眼看着无双眼中温柔的笑意凝固了。
沈笙心头闪过一丝害怕，咽了咽口水：“无双，不是这样的......”
韩娟跑路了：“湘玉我们不是要去看戏吗？走吧走吧？”
“饭还没吃呢——”
“不吃了，回头买着吃，我请你......”
如果意念能化成实质，跑远的韩娟已经被沈笙揍了千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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