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两人间蔓延。
时遇按住池树的肩膀,并没有再往前推,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传到池树背上,淡声说:“你的梦,我怎么知道?”
说着,他手上稍稍用力,池树的秋千又荡了起来。
池树笑:“我回头看不到那个人的脸,一直觉得很遗憾,但是…”
但是,我能感觉到那个人的气息,并且记住了。
他顿了顿,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下去,“…是很多年前的梦,我大概还上小学吧,这么多年过去,再没梦到过那个人。”
时遇在他身后,无言的给他推秋千。
“那会儿我一有时间就爬上床睡觉,可期待了,就为了再见上一见,看看他是谁。”
“后来见上了吗?”时遇轻描淡写的问。
池树摇了摇头:“很可惜。”
一晃过去了十多年。
“遇哥你说,那个人真的存在吗?”
“你的梦,你说了算。”
“那我认为他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可能和我不在一个世界,但是存在嘛,就总能遇到,对不对?”
时遇顿了顿:“但愿如此。”
池树又不正经的笑了起来:“大概是个预知梦吧。”
池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从秋千上跳下走到一旁接电话,时遇坐到另一边秋千上发呆,为什么他的梦境训练会和池树小时候的梦相通呢?
他想到唯一的答案,就是池树和他母亲池小满一样拥有预知梦能力,而且预知的还是别人的梦境。
就在他胡思乱想间,隐约听到池树对电话那端说了几句放心什么的,才想起现在的池树是肖成央,一个自杀得救的普通高三学生。
池树挂断电话走了过来,时遇也从秋千上起来:“你大晚上不回家,和我来公园乱逛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事先和肖成央的爸妈都打好招呼了,说晚上不回家,有了前几天自杀那件事,他们现在也不敢对肖成央太严格,我说什么算什么。”
时遇挑了挑眉:“你打招呼的理由是什么?”
池树翘了翘唇角:“我说,我要和男朋友过夜。”
时遇:“……”
池树笑得更放肆了:“昨天晚上他们不是在公寓楼下逮我回去吗?那会儿他们就觉得你是我别的男友了。”
时遇扶额:“肖成央真是死不瞑目。”
“既然他出了柜,我就顺着说,倒是很方便。”
“那你今晚跟我回公寓?”
“嗯,还是自己的床舒服。”
“回去吧。”
两人往回走,本该早停下的秋千还在咯吱咯吱的晃荡,还是时遇坐过那一架。
池树回头看了眼越荡越高的无人秋千,笑:“遇哥你可真受欢迎。”
时遇苦笑:“那可不。”就连他坐过的秋千孤魂野鬼都要去蹭一蹭。
两人回到公寓一前一后洗了澡,时遇从浴室从来时池树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这夜没下雨,即使打开窗也有些闷热,时遇索性关了窗开空调。
彼时东边的天空已经隐隐泛白,时遇也顾不上等头发彻底干,用干浴巾擦了擦就倒头睡去。
睡没多久池树的手机闹铃就响了,他迅速按掉闹钟起床,穿好校服准备替肖成央去上学。
走之前他从身后拉了拉时遇的被子,还低下头在他脖子间嗅了嗅。
很微妙的,即使是一副身躯,但壳子里的灵魂换了,散发出来的气味是会变的。
而他记得灵魂的味道。
池树微不可察的勾起唇角,上学去了。
下午的时候棠海打来电话,说中午执笙又来了,并且约好了时间,晚上去他家里一趟。
“我已经和执笙说好,因为腿脚不方便晚上我不亲自去,去的是我最得意的徒弟,你好好表现啊。”
时遇笑:“我尽力。”
棠海:“我的意思是,要价方面你不要客气。”
时遇:“…一般怎么收费。”
棠海:“一般是随缘,但你不是缺钱交房租吗?下周吧?反正多要点肯定没错。”
“好,我明白了。”
时遇揉了揉太阳穴,他终于从一个加班到猝死的社畜,变成每天睡到自然醒的神棍了。
果然还是做神棍比较好。
随后棠海发来执笙的地址、联系电话、约好的时间以及一些关于移容鬼术的资料。
古时有一脉桃花鬼医,行踪缥缈诡异,游走于山野城镇间,专门寻极好看的男子女子做猎物,想方设法弄下他们的面皮,再以高价转售出去。
据说他们有一种特殊的药水,浸泡人面能整张脱出,再将脱好的人面敷在另一个人脸上,就能在不改变骨骼的情况下,顺利将五官容貌转移过去,甚至能篡改移容者亲人朋友的记忆,让他们理所当然的接受移容者新面孔,包括其留下的画像、照片、视频都看不出蛛丝马迹,效果比现代的整容术高超千倍不止。
但被脱了面皮的人就再看不到自己的脸,将会一辈子活在‘无脸’的噩梦中,身边的人虽然觉察不出异样,但也会想不起这个人的长相,甚至渐渐将其遗忘。
而据说移了容的人也会有后遗症,最不好的状况是他们和人皮产生排斥反应,也会渐渐看不到自己的脸,甚至自己本身的脸也会被其吞没。
桃花鬼医消失数百年,没想到现代竟还有人会这等秘术。
时遇看完资料又吃了午饭,预约时间是晚上九点,便又躺在床上入睡做梦境训练。
这一次他来到殡仪馆,对着停尸房里苍白的‘池树’尸体看了许久,深吸一口气才张开双手,将掌心覆盖在尸体冰冷僵硬的脸上,时遇尝试着汇集散落的阴气能量,柔软的指腹似锋利的刀刃,他撩开‘池树’的刘海从额头轻轻一划,嘶的一声,‘池树’的整张面皮被扯了下来,尸体终于露出原本的状态——
时遇自己的模样。
虽然知道是梦境训练,时遇还是有些难以接受的骂了人,兴许是梦境训练不允许说脏话,他醒了过来。
时遇看了眼床头的镜子,梦里池树的面皮,此刻好端端的贴在他的脸上。
每次梦境训练不是杀自己就是撕池树,这样下去好好的人都会被逼疯吧…
时遇发现这个训练方法很坑。
下午六点半池树发来信息,说他已经到楼下了,换好衣服一起去吃晚饭。
时遇不用五分钟就把自己打理利落,出现在楼下熟练的坐上池树的摩托后座。
“门锁好了吗?”
“好了。”
“煤气关了吗?”
“今天没开火。”
“好,那走了,带你去洗舌头。”
太阳已经落山,午后的余热消退不少,时遇扶住池树的腰,摩托车穿梭在华灯初上的街道,呼啸而过的风夹杂着城市的烟火气。
时遇深深呼吸了一口,唇角不自觉的翘了翘。
“干什么呢?”池树觉察到时遇的小动作。
“深呼吸,确认存活。”
“你原本的身体已经死了?”
“嗯,都冻在停尸房了。”
“怎么死的?”
“加班,猝死。”
池树哇哦了一声:“珍惜生命,远离上班。”
“我看跟着棠叔当神棍就不错。”
“卖烤串也行啊,总不至于猝死。”
说话间摩托停在一间装饰得十分少女的甜品屋前,甜品屋位于胡同角落,养了许多猫,里边坐着的不是两三个少女就是情侣。
池树让时遇下车,时遇怔了怔:“就这?”
池树看出他的迟疑:“怎么?就这是什么意思?”
时遇抽了抽唇角:“你说的晚餐该不会是…”
“这家的松饼、泡芙、布丁和双层芝士都很好吃,红豆冰也不错,一般人我都舍不得推荐的。”池树不知又从哪摸来一根棒棒糖含在嘴里。
时遇扶额:“谁晚餐吃甜食…”
池树咧开嘴:“我啊。”
说着他拍了拍时遇的肩膀,这句话真是一语双关。
时遇几乎是被池树半拎半拉进店里的,池树是常客,店里的猫和他很熟了,纷纷蹭上来喵喵喵的叫,可当它们靠近时都歪着脑袋愣了愣,圆滚滚的眼睛现出一点迷茫。
“喵喵喵?”今天的池树好像不大对呢。
池树拎起一只猫抱在怀里摸着,压低声音在它耳边道:“我才是你们池哥,别认错人了。”
“喵喵喵!”猫咪开始开心的狂蹭池树。
一旁的时遇:“……”那些鬼男友真是连只猫都不如,竟然认不出两人的灵魂已经换了。
但回过头来想,他们未必认不出,只不过时遇的灵魂比池树更可口,他们或许将错就错而已……
想通这一层的时遇打了个寒噤,细思恐极。
*
桌上的手机一直在震动,执笙烦躁的按掉制作人的来电,顺手关了机。
自从上次直播事故以来,他看到镜头就害怕到恶心,推掉了所有商单和拍摄计划,躲在家里拒绝和外界联系。
虽然官方已经做好了公关,给出的解释是当时镜头卡顿,所以出现五官模糊掉的‘灵异’现象,因为拍摄问题误传迷信谣言,占用公众资源十分抱歉等等,但执笙知道并非设备故障这么简单。
这段时间他一直反反复复做一个梦,梦里有一位长发覆面的古代男子站在他面前,笑吟吟的询问他:“你想看看我的脸吗?”
无论执笙回答想或不想,那个男子都会抓住他的手,半强迫半引导的让他拨开面上的长发。
墨发下的皮肤惨白得毫无血色,空荡荡的一片,没有五官。
“啊啊啊啊啊——!”执笙被吓得心脏狂跳,浑身上下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好看吗?”
“…我、我看不到。”
“我问你,好看吗?”
男子原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裂开两个窟窿,鲜红的血水从窟窿处汩汩而下,如两道血瀑挂在惨白的脸上。
滴答,滴答——
冰冷腥臭的血液滴在执笙的手背上,他双腿发软,喉头似被什么扼住般发不出半点声音,他艰难的咽了咽唾沫,声音沙哑颤抖:“好、好看…”
男鬼咯咯的笑着:“胡说,你没看到。”
执笙整个人吓得僵住了,一双眼睛瞪得几乎掉出眼眶,男鬼捏住他的脸颊,血水嗒嗒嗒滴在他脸上,“你再仔细看看。”
恐惧如一双手掐断执笙的呼吸,他拼命的喘着气,浑身抖如筛糠,再也说不出半个字,眼睁睁看着男鬼把长发别到耳后,扯起一小块皮肉,直接将自己的整张面皮撕下,皮下猩红的血肉和森森白骨暴露在空气中。
“看到了吗?什么都没有,因为你用了我的脸。”
执笙无声的呜咽着,瞳孔放大,眼泪从眼眶滚落。
“你为什么用我的脸哭?”
“不……”执笙艰难的发出声音,他咬着嘴唇拼命摇头。
“我就要成亲了,可不想空着一张脸拜堂。”
“不……”
“把我的脸还给我!”
一双冰冷的手按在执笙脸上,随之皮肉相离的剧痛袭来,仿若鼓面被撕破的吱吱声萦绕在耳边。
每次执笙都是在自己的惊叫声中醒来,精神状况每况愈下。
签约的公司给他预约了心理医生,可执笙没有一次赴约。
他知道心理医生救不了他。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执笙打开屋里所有的灯和电视,好让房间看起来和白天一样明亮。
他害怕夜晚的来临,害怕这张脸的主人再找上门来撕他的脸。
那个人应该已经死了百年了,早轮回转世,他没必要害怕一个没有脸的死人…
嗯…没必要…
执笙从槐安胡同回来后就一天没下床,他神经质的摸着自己的脸,发现几天不吃不喝下来,原本丰腴得恰到好处的双颊凹陷颧骨突出,嘴唇四周也长了一圈胡子,自从换脸后他从没放任自己这么邋遢过…
这样下去不行…绝对不行…
执笙从床上爬起来,到浴室洗了把脸。
凉水让他混乱紧张的神经得以暂时放松,他舒了口气,顺手拿起挂在洗漱台旁的白毛巾擦脸。
水龙头没关,水声哗啦啦的响。
他睁开眼,待看清白毛巾上的血渍时猝然惨叫,染血的毛巾落在地上,他抬手神经质的摸自己的脸,本该早被擦干的脸湿漉漉的、水渍甚至透过指缝滴在白瓷地板上——
滴答,滴答。
一点一点,将白瓷地砖染成殷红。
“啊啊啊啊啊!”
执笙惊恐的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浑身巨震,他缓慢的、僵硬的扭过脖子,浴室暖黄的灯光下,镜中执笙脸上糊满粘稠的血液。
“不…不会的…”
他疯了似的将水拧到最大,趴在洗漱台上把脸凑到水龙头下冲洗,一边洗一边死命搓,想把这些恶心可怖的血污洗掉。
水声哗哗的响,可掩盖不了执笙绝望的呜咽。
当他再次湿淋淋的抬起头时,镜中的执笙头发衣领不停的淌着水,而那张冲洗干净的脸,没了五官。
执笙像一尊雕像僵立在原地,滴答滴答,水淌了一地。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他的拳头砸在了浴室的镜子上!
那张没有五官的空白面孔,在碎玻璃中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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