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恒回家的路上就有点心不在焉，程雪的话就像是一根小小的火柴，擦亮了之后可以照见美好的未来，可惜火光一灭，现实仍旧是数九寒冬。
路上寒风吹着有些凉意，周恒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也没心思说话，一路上格外安静。
“你怎么了？”苏珈停下来等了他一会儿。
“没怎么。”周恒双手放在衣服口袋里，撑的衣服鼓鼓的。
苏珈总觉得自从上了初中之后，周恒就比以前安静了很多，虽然说和他们在一起的大多数时候还是老样子，但是偶尔他也会一个人发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舅妈经常说周巧长大了，心思深了，苏珈想着是不是周恒也因为长大了呢？
周六的上午，乔秀英因为要去餐馆帮忙就早早起床，因为冬天孩子们起的比较晚，她就准备顺便把早午饭都给做好。
周恒其实没睡着，先是在温暖的被窝里躺了一会儿，盯着刷的雪白的房顶看了一会儿，又翻身起来摸出书包里面的报名表。听见乔秀英起床的动静，他就把东西收了，穿上衣服起了床。
“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星期六怎么起这么早？”小的还在床上赖着死活不肯起来，乔秀英看着在外面洗漱的周恒还觉得惊讶。
周恒咕噜噜漱漱口，就着冒着热气的井水冲了几把脸，从廊下的晾衣绳上拿了硬邦邦的毛巾在盆里浸了浸。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慢慢被水面淹没，井水冬暖夏凉，还带着温热。
怎么和乔秀英开口？
其实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万一她同意了呢？周恒抱着侥幸。其实他跟班主任说自己不想去是假的，他挺想去的，他也想到外面去看看，这是他第一次喜欢学一样东西，除了玩之外。
周恒在厨房里转了一圈，最后坐在灶台后面帮忙烧火。
乔秀英眉毛抬了抬，手上一边干这活，一边打量着周恒：“说吧，又在学校给我惹了什么麻烦了？”
“没有。”
乔秀英双手叉腰看着他，眉毛随着语调上扬：“你还给我到学校外面鬼混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和社会上的人接触？啊？你耳朵聋了？”
“……”周恒本来快要到嘴边的话又说不出来了，低头往灶里扔了几根柴火：“我就会到处惹麻烦？”
乔秀英看他不像是说谎的模样，又接着干活：“你自个儿说说你还会什么？你是学习好啊？还是能出去挣钱啊？”
灶里的火点了起来，冒出来一股浓烟把周恒呛得咳嗽了两声，他的睫毛低垂，感觉眼睛几乎要流泪，就眨了眨：“我们老师说，我音乐挺好的，说不定以后还能学这个。”
“音乐？”乔秀英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冷哼了一声：“学那东西有什么用？那都是人家有钱孩子学的。”
周恒闭了嘴，没再说什么。
乔秀英刚准备好要出门的时候，有人敲了敲门。
“谁啊？”乔秀英还觉得有点奇怪，一般村里的人来了就直接喊了，要么就推门进院子，不会在外面敲门。
“请问一下，这里是周恒家吗？”
乔秀英一听就伸手去拧了一把周恒的耳朵：“还说没给我惹事儿？”
周恒也觉得奇怪，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点像……班主任。
他们去开门，发现不仅程雪来了，一起来的还有苏珈他们班的班主任余俊。周恒其实不太想让他们进来，上学这么多年还没有哪个老师来家里家访过。
因为有余俊在，程雪的胆子也就大了不少，简单地客套了几句之后，又了解了一下周恒的家庭情况。
乔秀英一说起来自己这些年来过的苦日子就没完没了，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周恒脸上已经露出了有些难堪的表情。
单亲家庭、贫困家庭，这些字眼似乎是老师给他的定义，小时候周恒不怎么在乎这些，但是他却不太想在程雪面前暴露的那么彻底，因为程雪是第一个充分尊重他，说他有潜力的老师，他不想在她眼里看到同情或是失望的眼神。
“其实是这样的，周恒是个很有音乐天分的孩子，我这边刚好有一个机会可以带他寒假去参加一个训练营，他跟您说过吗？”程雪微笑着引入正题。
乔秀英的表情有那么一丝错愕，然后回头剜了周恒一眼：“没有啊，什么训练营啊？”
后面的对话就是程雪说了周恒这一个学期以来在学校的进步，还有音乐上面的天分，然后希望能够争取到家长的支持。结果当然是不如人意，乔秀英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强调自己家里有多穷，然后又从周恒爸爸死的时候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说起。
周恒有点坐不住了，他第一次因为贫穷感到了窘迫，第一次想要逃离这个家庭：“别说了！”
程雪和余俊对视了一眼，觉得有点尴尬。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儿？”乔秀英平时泼辣惯了，刚刚对着老师还客气了点，但是一面对周恒就恢复了平时的状态。
“那个……要不我们先回去吧，程老师，改天再来拜访。”余老师看着气氛不太对，毕竟是学生家庭里的事情，他们当老师的也只能是建议，如果挑起人家家庭矛盾自然也不好。
程雪也起身：“嗯嗯，今天就先这样吧，周恒妈妈您还有事情要忙是吧？耽误您的时间了。”
乔秀英笑着送他们出去，走的时候程雪还嘱咐了一句让她一定要好好考虑一下，不要耽误周恒这个好苗子，毕竟十二三岁开始学，已经有些晚了，如果不是因为他天分好，根本不会学这么快。
乔秀英一边陪着笑答应着，回来之后就变了脸，冲着周恒大发雷霆：“我说怎么一大早就起来等着呢，原来在这儿等着呢。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吃里爬外的东西？和老师串通好了来给你妈下套呢？啊？”
“……”周恒只觉得烦透了，转身想回房间。
乔秀英平时发脾气就动手习惯了，看周恒不理她就更生气了，刚刚陪着笑脸说了半天好话，脾气都没发出来，这会儿就更想发火了。她拿起旁边的鸡毛掸子就要往周恒身上招呼：“你哑巴了？啊？在学校不是挺会说的？还让老师来跟我说，就你还学音乐？我看你是能耐了！想拿我的血汗钱去打水漂吧！”
她没想到的是自己手里的鸡毛掸子还没落下去就被周恒用手抓住了，她使劲儿挥动了两下结果都没动弹，她气急败坏地看着那个长得比她还高的男孩子：“好啊！长大了出息了是吧？啊？给我放开！”
周恒眼圈都染上一层绯红，强忍着心里堆积了很久的不满和委屈，推开了她手里的鸡毛掸子：“你凭什么说是我叫老师来的？”
在房间里睡觉的周延也爬起来，站在房间门口也不敢出来，就在那看着。
“不是你是谁？你不就是想学什么狗屁音乐，所以和老师串通好的吗？凭什么？就凭我是你妈！你是我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种！”
少年的喉头一紧，他仿佛回到了幼年时候，那个时候他对于自己的家庭还没有什么意识，只是像其他孩子一样跟妈妈要吃的，结果就挨了一顿揍。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知道，他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周恒垂着眼睛，淡淡的语气近乎自嘲：“我要的东西你什么时候给过？”
乔秀英气不打一出来：“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家庭？啊？你跟人家能比吗？你爸死了！你有什么资格要这个要那个？”
“所以为什么是我？”周恒的手紧紧攥着拳头，压抑了太久的自卑和不满终于在一瞬间爆发，他近乎咆哮地问：“所以为什么偏偏是我！”
乔秀英和周延都被他吓到了，尤其是周延，他从来没有见过哥哥发这么大脾气，在他记忆里，哥哥永远是疼他照顾他的大哥，也永远嘻嘻哈哈，什么都会做。
周恒转身跑了出去，在门口撞见从隔壁听见动静跑出来看看情况的苏珈。
苏珈穿着一件红色外套，呆呆地看着他红红的眼睛：“怎么了？是不是你妈打你了？”
“不是。”周恒快步朝着河滩的方向去。
苏珈小跑着跟在他身后，也没说话，就跟着。
“别跟着我！”
“你去哪？”苏珈看见他朝着河滩那边去，放心不下，她不能让周浩的悲剧再发生一遍：“你跟我回去吧。”
“我说了你别管我。”周恒心情有点烦躁，只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他快步跑了起来，想要摆脱这一切，把这一切都扔在身后。
苏珈没再说什么，但是也没走，就一路跟着他跑到了河滩的小树林，以前这里算是周恒一个人的秘密基地，只不过自从小时候那次她不小心跑到这里，就认识了这里的路。
周恒找了棵树踢了两脚出气，听见身后的簌簌的脚步声，苏珈也跟着跑了过来，手撑着膝盖喘着粗气。
他扭头看了看她，就地坐在了枯草叶上。
“你到底怎么了？”苏珈走近了一些，低头看着他：“是不是和你妈吵架了？”
周恒跑了那么远，心头那股气也下去了一大半，他点了点头。
苏珈累死了，也就地坐在了他身边：“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儿呢，你妈的脾气，唉……”
苏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了，咱们小人不记大人过。”
周恒果然被她的话逗笑了，明明不想笑的，可是一笑，心里的那股气就泄了一半。
“上一次，你是不是问过我有没有想过离开我妈？”
苏珈想了想，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儿，她其实也就是随口一问：“我就是觉得如果是我的话，可能挨两次揍我就受不了了，你怎么忍下来的？”
周恒从来没和别人说过这些话，因为也没有人可说：“我小时候经常半夜醒了看见她偷偷躲着哭。我爸刚走那时候，我弟还生着病，我妈就四处求人打官司，想给我爸讨个公道，能多要点钱也行。”
“我妈名声也不好，我也知道很多人在背后说。”
苏珈没接话，有一些事情她刚来的时候不知道，这几年也多少听说了。
“我每次想到我妈晚上躲着哭的样子，不管什么事儿我都忍了。”周恒双手撑着地，仰头看着冬天的天空，太干净：“可是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呢？”
苏珈一时间竟然找不出来什么话回答他。
两个人安静了半晌，苏珈先开了口：“其实这个我也想过，以前我妈把我带到这里，然后自己走了。那个时候我就想，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其他人都和爸妈在一起，我要一个人在这里呢？”
苏珈抱着自己的膝盖，回忆起那个时候的心情，甚至还有些难过：“后来我又觉得其实留在这里也挺好的，舅妈对我那么好，还有你、飞机，还有卷毛，要是我不来这儿，我也不能认识你们呀。”
她也是这两年才渐渐地想到了这些：“就像我舅妈，自从表哥走了之后就信佛了，她跟我说这叫机缘，碰到什么人，什么事儿都是机缘。”
“什么叫机缘？”周恒觉得这词儿过于深奥了。
“就是……”苏珈一副深思熟虑的表情，然后慢慢绽放了一个笑容：“其实，我也不懂。”
那个笑容，让人移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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