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程雪的流言是几个星期之后传开来的，起源是谁已经不重要了。流言之所以成为流言，就是因为没有人关心这件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大家都从这些只言片语里找自己的兴奋点。
周恒以前也不喜欢和老师走得近的学生，但是现在他却成了被人议论的那一个，明明只是简单的师生关系，传了一段时间之后就逐渐变的畸形。
“真的，我听他们班人说的，程雪对他可好了，处处护着他，也不管他。”
“你这么一说，我上次路过的时候好像是也看见了，他们两个人经常单独在琴房，一个女老师，这样是有点不太好……”
“我靠，真的假的？这胆子也太大了吧，和老师？”
“我要说没点什么你信吗？音乐老师不是挺漂亮吗？”
……
这些话就像无孔不入的风，把这所学校灌满，有些老师甚至也开始听说了，包括余俊。
程雪自己还不知道，没有人会当面说这种事，不过是别人看她的眼神变得奇怪，偶尔她去琴房看看周恒练琴，又会有人鬼鬼祟祟偷看，她自己也没注意到。
程雪坐在办公桌前面整理教案，余老师抬眼看了她两三次，然后端起水杯喝了口水，坐在了自己座位上。铃声响了，办公室其他几个老师陆陆续续去上课，余老师清了清喉咙：“程老师一会儿没课啊？”
“嗯，今天就下午一节，我一会儿得回去整理一下琴谱，我们班小周最近学习热情高涨，进步神速。”程雪和余俊走得比较近，也经常和他聊聊工作中的事，尤其是上次余俊陪着她去家访，两个人偶尔也说说周恒。
“嗯，那很好啊。”余俊比其他人都要了解程雪，她这个人很纯粹，而且热爱教育事业，是因为对老师这个职业充满憧憬才进入这个行业的，而且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往往和现实格格不入。
但是余俊也知道，不光是在这里，在很多行业中，女生总是会面临一些莫须有的猜忌和揣度，这是程雪改变不了的，也是他改变不了的。
“小雪，其实我觉得当老师还是要和学生稍微保持一点距离，不然其他学生可能会觉得有怨言，你觉得呢？”
程雪以为他在开玩笑，就笑着说：“你说我对周恒关注太多了啊？我对我们班其他学生也都挺关心的啊，有一些经常到我寝室去玩，其实他们这么大年纪的孩子，已经不能当小孩子来看待了吧。”
余俊点了点头：“初中孩子其实最不好管的，青春期，对什么东西都似懂非懂，还特别有自信。”
程雪立马表示赞同：“一个个，人小鬼大的。”
程雪刚来这里的时候觉得班里孩子难管，爱学习的学生太少，孩子又叛逆，管不住，所以刚开始一段时间她低落过。不过熟悉了之后，渐渐掌握了和他们相处的方法，已经慢慢步入正轨，她对自己接下来的工作充满了信心。
第二天的早上，程雪作为班主任要早起起来带操，寄宿生们冒着初春的寒气从被窝爬起来，一个个像打了霜的白菜，无精打采。旁边体育老师吹着口哨，催促着他们喊一二一。
一个年级围成一个圆圈跑，一班和五班刚好一个头一个尾，在圆圈的两端。周恒侧过脸看着对面，很奇怪的是每次就算人再多，不用刻意找就能一眼看见苏珈。
早上很冷，她还裹着那件白色羽绒服，眼睛半眯着，跑步也跑的有气无力，头点啊点。周恒脚下踩着步子，突然大声喊了一句一二一，看见苏珈一下被惊醒，然后扭头看了看这边的表情，无声地笑了笑。
“那边有什么好看的？”飞机也跟着看了看。
后面的男生小声笑：“看班主任呢吧。”
周恒压根没有注意到班主任也刚好站在那边，他也知道最近有人说程老师的闲话，而且与他有关，但是明目张胆地在他面前说，这还是头一次。他转头回去看了看那个说话的人，是最近和孟子奇他们混的很近的那个男生。
“你刚说什么？”周恒脚下的步子不自觉放慢。
“我说什么你不都听见了吗？”那男生翻了个白眼：“怎么？又要替班主任管教我？”
飞机生怕周恒忍不住脾气，当着这么多老师的面揍这家伙一拳，但是他这个语气的确是很讨打，他还是伸手去拦着周恒：“算了算了。”
猜也知道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是谁传出去的，除了他们班的那几个和高年级走得近的混子估计也没有其他人了，本来他们就和孟子奇那帮人走得近，所以流言很快就传到了各个年级，还神乎其神。
那男生看周恒转过身去，又跟旁边的人肆无忌惮地开玩笑：“你别说，程雪长的还真好看，比咱们女生强。”
后排几个男生笑。
周恒这回没犹豫，转身就给了那人一拳，因为动作太快，那男生被打了还没缓过来，下一秒就骂骂咧咧打了起来，纠成一团。本来还没精打采的学生们瞬间来了精神，都自动散开。
“干什么干什么？”体育老师吹着口哨朝这边赶来，把两个人拉开。
苏珈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说周恒打架，没来得及赶过去看，各个班的班主任就赶紧组织自己学生回教室了，她就看着程雪还有体育老师带着周恒他们去了办公室。
“怎么回事儿，说说吧。”体育老师看着面前这两个长的都跟他差不多高的男生：“为什么打击？”
周恒站在一边，没说话，他打架很少吃亏，旁边这男生细胳膊细腿的，根本不是他对手。
“我怎么知道？我好好的跑步，你们问他啊！”那男生捂着脸，看了周恒一眼，莫名被他眼神吓退，声音也变小了：“我怎么知道怎么招惹他了？”
程雪作为班主任自然要协调两个人的关系，就问周恒：“你先动的手？”
“嗯。”周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你为什么打他？”程雪觉得今天周恒有点反常，程雪不知道他以前什么样，但是这大半年以来，她一直觉得周恒是个表面看起来强硬，但是内心很柔软的孩子。只不过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再加上年龄小，总要在犯错和跌倒中慢慢找到正确的路。
周恒自然是不能说为什么，那个男生正中下怀，只要周恒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件事就是周恒的错。
“说啊，为什么打人？”男生打架也不稀奇，这个年纪的男生，年轻气盛。
“不为什么。”周恒懒得解释：“看不惯他。”
的确是看不惯，不仅是他，这么多年来每一个在背后非议别人的人，他都看不惯。但是如果今天他说的自己，周恒也就忍了。
两个人和好是不可能，又不说个所以然，对错自然没有办法区分，最后还是周恒背了处分，要写三千字检讨，写到周末才写了八百。
“你这写的也太敷衍了，看不出认错的态度，万一老师让你重写，你不是白写了？”苏珈捡起他面前的本子看了两眼。
“要我说你就不该写，”飞机还气不过：“明明是他自己嘴贱，凭什么让你背锅啊？别说你了，我都特么想揍他。”
苏珈还不清楚这里头的来龙去脉：“到底怎么回事儿？”
“还不是那群人！”飞机刚要说，想了想又算了：“反正就是那群人，跟孟子奇混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珈也知道周恒的脾气，他其实不是喜欢惹是生非的人。
周恒没说什么，捡起笔接着凑字数。
苏珈把他手里的笔拿过来：“我帮你写，就你这个速度，估计写一个星期也写不完，你都写了那么多次了，照理说也该熟练了啊？”
周恒起身给她让了位置，自己双手垫在后脑勺后面悠闲躺在了床上，用眼角瞄着她，理直气壮：“我笨。”
“苏珈你傻啊，每次你都帮他写，他自己还写什么？”
“这回是最后一次，”苏珈以前帮他写，是因为好几次他惹事都是为了她，她心里过意不去：“你以后少惹事。”
周恒想起离开办公室的时候程雪说对他有点失望，他看着认认真真端坐在桌前的苏珈，不想让她也对自己失望：“嗯。”
可惜周恒没想到的是他上次早操的举动不仅没有让那些人闭嘴，反而给了他们一个把柄，尤其是那个男生到处传说周恒就因为他提了一下程雪的名字，就跟他动手。因为动手那天几乎全校的人都看见了，所以流言传的越来越像模像样。
没过多久，这件事就传到了校领导的耳朵里，程雪自然也就知道了。第一反应是吃惊，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这么想，她的出生环境优渥，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受到过这种揣测，这对她来说是一种侮辱和伤害。
“程老师啊，最近学校里面有一些关于你的流言，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校长亲自找程雪去办公室面谈这件事，虽然言辞并不直白，但是程雪脸皮薄，没受过这种委屈，不一会儿眼圈就红了。
校长都年过半百了，程雪在他面前还是个小姑娘，他手忙脚乱地拿纸巾递给她：“你是刚来这儿，不习惯，现在的孩子是心思很多的，所以我不是说批评你。但是作为老师，还是要注意一些分寸，免得引起误会，不然影响不好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程雪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程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为什么班里有些学生总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从校长办公室回来之后她回寝室哭了一场，晚上去教室开班会，没提这件事，但是眼睛里少了很多神采。
下了课，飞机提醒他：“诶，你今天不是该练琴了？”
“不去了。”周恒收拾东西准备去吃饭。
他们刚走到教室后门，程雪从前门进来了。
“周恒，你今天的琴练完了？”
班里面的人都愣在那，看了看程雪，又看了看周恒，空气里都凝结着尴尬。
周恒把手里饭卡递给飞机：“帮我带点吃的。”
大家都看着周恒跟在程雪后面走出教室，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周恒其实想说点什么，但是他向来不会安慰人，更何况是老师，但是他心里面觉得程老师不应该因为他受这种污糟气，所以说了一句：“老师，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道歉？”程雪无所谓地笑了笑：“上次打架也是因为这个？”
周恒没说话，算是默认。
“检讨呢？谁帮你写的？”程雪看得出来那个字迹压根就不是他的，虽然尽力把字写大了不少，但是还是看得出来是个女生。
“……”当初交上去她没说什么，周恒以为她没看出来：“苏珈。”
程雪笑了笑：“文笔不错。”
“……”
“以后少打架，解决问题的方式有很多种，暴力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知道吗？”
周恒知道，可是他没有其他选择。
程雪其实决定要走了，虽然很遗憾要以这样的方式结尾，本来家里那边给她介绍了新工作，让她去离家近的地方上班，她还在犹豫，因为放下不这里一帮孩子。
可是现在看来，无论是周恒也好，其他孩子也好，也许改变一个人是很困难的，更不要说是一群人。离开对于周恒来说，对于五班，对于她自己，都是最好的选择。
程雪走之前和余俊单独吃了一顿饭，虽然以后也不是不见面，但是谈起这段时间还是挺让人唏嘘的。
程雪那天还喝了两口酒，脸颊红扑扑的：“其实我刚来的时候也挺吃惊的，第一个星期我就想走了，这里环境这么差，那些孩子都……不听话。”
余俊觉得她大概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被自己用心对待的学生伤害。流言杀人，也杀梦想。
“理想和现实总是有差距的，你看这里的人，有些人麻木一辈子，生在这里死在这里，他们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和无知的。能走出去的，毕竟是少数，这里面还有多少机缘巧合。”
程雪手里捏着酒杯点了点头：“其实有很多孩子还是很可爱的。”
她抬头冲着余俊笑了笑：“你知道吗？看见他们眼睛里的光芒，看到他们的人生因为我改变，就让人感觉充满了希望。”
余俊拿着手里的杯子和她碰了一下：“你以后还当老师吗？”
“当啊！”程雪在高领毛衣里缩了缩脖子，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不过，等我再鼓起勇气的时候吧。”
余俊看着她脸上和煦的笑容，有那么一刻动容：“好，有空去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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