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恒久不熄灭的繁星一路烁动,明辉耀耀灼却天光。横幅拉扯上半侧窗沿,透光撒下薄薄一层嫩绿色的影子。狭窄的旅店房铺,墙壁是掉了漆的,呼吸里有粗糙的颗粒与墙角滋生苔藓的潮湿。一股令人迷醉的,近似于酒精的气味将她从无边黑夜中唤醒。
噔噔噔。
匆促从不放过时光,光明撬开眼帘与耳幕。短促而有力的敲门声,服务生摇铃送餐。
没有异乡人会奢侈的品尝美梦,他们往往会给自己找出许多理由。例如:床铺太硬,黑夜的颜色不对,这里没有喜欢的苹果花香……诸如此类,因此,丝塔尔的睡眠质量很糟糕。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从梦中惊醒,然后抓着被褥露出被掠夺吃食的苦闷神情。今日她伸了个懒腰,从单薄而略潮的被褥中挣出。□□着双脚踩上地板,索性地毯虽然单薄但足够干净。丝丝缕缕的冷透上足底,有两枚无色的光斑映上颊侧——她回过头眨了眨眼,清楚的看见睫毛的阴影像火光般跳动。只在玩腻影子后抬起头,是罗萨菲斯睁开的眼睛。
她覆上门把手,“来了。”低了低头,算是对同伴的道安。罗萨菲斯总比她先一步醒来,像是绵羊般用那双温驯而柔软的双眼安静注视着,正如看一件心爱的玩具。
这真奇怪。
丝塔尔偶尔也会在心中想,因为罗萨菲斯双目失明,可她却会有被“注视”与“看见”的错觉。
打开门,服务生闻声立即躬背将餐盘奉上。“您安。”他微微掀起眼皮,丝塔尔轻声回应着,猛的看见一双虹膜嵌有网纱状流光的双眼。“安好,辛苦了。”她想再去看时,那流光却已消逝。于是她转而观察服务生的面貌。
这手持托盘,笔挺站立的男人呈现出一种自然的死态。
脸像是死鱼翻白的肚子,服务生眼窝深得能装下半截手指,像木勺戳皱叠褶的奶皮子覆在骨头上形若骷髅。但说是“自然”的死态,在常人认知来兴许有几分矛盾——但,这是事实。这并不是认为对方拥有衰败的奄奄一息感,反倒他的生命是活的,呼吸也是充满活络的,就像是已欣欣向荣的姿态自然的准备逝去。
他穿戴齐整,衣料看起质感廉价。通过一件衣服去窥探一个人的曾经,或许幼稚,但往往很有效果。身材高大,肩宽体壮。他明朗而突兀的肌肉曲线同外凸的关节并不协调,给人以“拼凑”而成的感觉。立领遮盖住服务生的脖颈,只留下高挺而显露出平民粗俗的鼻子与那双病态之至的眼。
“请问您还有何事要求?”或是丝塔尔的视线太过赤/裸,服务生开口说道。声音落在她的耳中,比起隔着门板更为清晰。沉闷嘶哑,尝在听觉像咽下一口夏季滚满沙石的酸奶糕。“没事,我只是想到事情出神了,你忙去吧。”丝塔尔收回视线,拂了拂手。服务生在表示有需要可高声叫喊后,便急匆匆下楼取另一份餐点。
旅店没有餐车,为了保证餐品质量般每份餐点都是定时制好送达。真不知该不该夸那位不知理的女士为良心典范,丝塔尔想。
她倚在门口观察着服务生的举动:他行动流畅,脚步有力。走路时脖颈微微前倾,从单薄的衣料下显示出棱锥似的骨凸。
「早上好,小羊羔」祂定时定点,愉悦至极。
这是谁的声音?“我想你可以滚回去补个觉。”她冷漠的甩出字句,嘴角接受下尖刺似的瘙痒而疼痛的啄吻*(*是睫毛,扎上柔嫩的唇)。祂以独目的姿态诞生,从梦魇兴起的第一日便谋划勾勒出身形。如若有人双眼被神明所亲吻,可见一切不可视之物。当脑袋往这间客房内投去视线时,保准会被里面的景象吓到失语尖叫。
这是一个巨大的,具有人脑般错综复杂线条薄脉的肉瘤。通体呈现艳粉色,甚至能看清表皮沟壑中千万年未曾干涸的血污。就是如此丑陋而不可言明的生物,使屋内唯一美丽的少女,不得不正对着那只肉堆中央裂开的缝隙中生出硕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球。眼廓线一路生长到脑肉的边沿,一只骨架庞大的黑羽之翼铺展开。
但她并未被这可怖,令人疯癫的景象所恐吓。
丝塔尔侧过头,比划了一个“嘘”的动作。惹得祂大笑着,扑朔起羽翼丰满的翅膀。这举动无疑是惹人恼火的,她十分恼怒地盯着横向瞳孔的眼,低声斥道:“眷族,你可真是!”无论是章鱼或黑山羊,都拥有这样的眼睛,是不可理喻的恶魔之眼。
他欢快的声腔共振从颅侧的翼羽震落能够窥见——啊,啊!我亲爱的小羔羊,你怎能这般,这般喊叫出了祂的名讳,胆敢让怒火清晰明了的烧起来呢?
祂,被直道出“眷族”之名的无法辨析之物,一面说着「冷静些,冷静些」一面绕着她打转,眼皮随之舒缓下来。
「我们昨晚说好的,没人能够看到我——亲爱的月亮!胆大些,勇敢些!」听起来是叹息,眷族把腔调拿捏得像一位教诲小辈的长者。祂收敛起双翼,亲昵蹭上了少女的脸颊。
这无数种灵魂的结合体,无关性别无关于种族。她思绪牵远,无端回忆起昨夜亲密接触时,腰间随着软肢送达至耳畔的称呼:
「眷族。」
尚未来到此地之前,丝塔尔也曾在何处听到过这个熟悉的名词。
眷族?
它们是至高无上种族的衍息,凌驾于万生万物操纵规则之灵的伴生者。通过依凭而活,有时也充当神灵的替身。「称呼吾等为——」在说话时便有千万次喘息在她的脖颈生根,能摘取出能够理解的,不能够理解的……例,野兽之啸,男人的粗哑以及曼妙的女高音。
他可以是镶嵌在大脑上巨大的眼球,可以是生出翅膀的肉瘤……
丝塔尔并不明白,眷族这莫名而来的亲昵感究竟源于何处。不过正如祂所说,昨晚他们达成了隐晦的协议。不过以此推断,这凌驾于契约之下的协议,之于祂而言,想来不过是对羔羊的一点恩慈罢了。
小瞬,一阵沉默而规律鲜明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考。
她狠狠瞪了身旁已经稍稍拉开些距离的大脑一眼,就算是旁人不可见、但,声音落入耳中也同样令人无法集中精力思考。眷族无辜收敛起翅膀,一副十足委屈的模样。
服务生在她的视线下从楼梯的视野盲区中展露身形,他托着一个盖以金色球形弧盖的圆形托盘。这次服务生不再笔挺,他驼着背时像一条弓腰的黑蟒蛇。丝塔尔眼前不禁浮现起了那条被开膛破腹的藤蟒,做出这般残忍举动的时候有多冷情,用餐时就有多么煎熬。她下意识侧目看了眼充当餐桌的残破木桌,发现罗萨菲斯已坐在那里如一尊雕塑那般瞧着桌上餐食发怔。
丝塔尔愣了愣,她这才回想起自己并非孤身一人,从上次讨伐任务结束后她便与人结伴同行了。纵然罗萨菲斯与眷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她更愿意将罗萨菲斯看做是区别于眷族的另一独立个体。这或许是私心所为,毕竟罗萨菲斯是她来到这里之后第一个可能产生长久关系的同龄同伴。当然在之后,关于丝塔尔发现这句话一语成谶的这件事,已经在多年以后了。
她迟疑了一下,从窗外的街道适时响起街人的攀谈声。时间的确不早,是到了不该拖延早餐的时间点了。她虽是如此想到,却仍忍不住自门框探出首,踌躇犹豫几下后就依依不舍的回屋牵着罗萨菲斯前去洗漱。
这边流水声哗啦轻响,一扇门将外界阻隔在外。就算旅馆再廉价,隔音措施却十分不错。在丝塔尔所瞧不见的门外,服务生趿着步子,走向她身侧门前。旅馆结构分四层,底层用于招待用餐客人,上三层是住宿用房,一层仅有三个房间相间甚远。
服务生与先前敲响丝塔尔的门一样,抬手屈指敲上标着206房号的门板。
沉默小半时间以后,吱呀一声门被从内打开。从门后屋内走出的是位枯槁的女性,她瘦的像甜点叉,关节伶仃凸起。身体大半生在光影随意分布的屋内,光照比起丝塔尔的较暗许多,可能是有几株不知何时长出的藤蔓遮挡的缘故。服务生不会对女性投以特殊目光,他耷拉眼皮沉声道:“您的餐点。”
女人没有回复,她阴沉的面容源于浮在面上的死气,两只纤长的鹤嘴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门外来人。她好似不喜被打扰,但服务生在等待中毫无怨言,他仍然保持着标准躬驼的姿势稳稳端住餐盘,就像卡住螺丝的齿轮。兴许是故作阴冷的目光没有将其吓到,女人冷哼了一声从阴影中挣脱出来一丁点儿颜色,从而露出那只过于高挺的鼻子。
“这是属于我的?”她说。
服务生答:“是的。”
女人好似听到天大的笑话,她根节清晰的手尤其枯瘦,如蛇的肋骨遮盖住隐匿于黑暗中的嘴唇:“听听,听听!我可没有点单贵店的吃食。”服务生被这尖锐却低声的笑意惊了一下,抬起头露出茫然的神情。什么叫没有点餐?他浑身每一寸毛孔都在问询,就好似思考对他是一件万分难熬的事一般。
女人用指甲抠挖着拇指门框,发出惹人烦闷的细碎声响。她耐性不佳,没空同这呆瓜理论。
然而这时,服务生动了动嘴唇,“天呐,亲爱的——你可别在说那些见外的话了,这是我好心好意送给你的呢!为了,为了我们的友谊?”他呆滞的目光变得有神,从上挑的眉眼中女人竟硬生生窥见几分妩媚的姿态。
妩媚?
想到这,女人止不住的打了个寒颤,一股凉意从脊骨涌上眼眶,冻僵了眼皮般无法颤动一下。服务生忽然变换的语调令她恐惧,在那粗犷而颓靡的面貌上,嘴角咧勾起“明艳”的弧度,眉间轻轻皱起,眼梢高吊着。粗粝的声音竟然尝试着尖细,仿弄笨拙的女人嗓调。
一切的一切,有关于服务生的变化,都朝着“女性化”而靠拢。女人稳了问心神,说:“你在做什么?”服务生如梦初醒,他粗鲁的将托盘放在面前之人的手上,语气倏地变作生硬:“老板娘说你如果不愿意承认,就把这句话转告给你。”他也不再使用敬语,完成任务后拖着步子转身离去。
女人托着餐盘,站在门口许久也便拂去门。她将餐盘搁置在桌面,放上时微微倾斜让掀斜的汁水淌上她的手指。肌肤接触到这水液,有几分粘稠感,叫女人立即僵持在原地。屋内近乎于漆黑一片,只有窗面隐约投下轻轻薄薄的光。她借助这隐隐约约的光垂首看向手指,那里有深色的水痕清晰渲染开。
喉咙的反应迅疾,她感到喉腔一紧,粗暴的酸气涌上口腔,将紧闭的牙关狠狠撬开。“呕!!!!”她反身干呕,因为腹内空空如也,所以身体的保护机能让她连酸水都无法呕出。半响,她停止不体面的动作。她沉默着死死盯住那泛着浑浊之光的餐盘,像想要杀死一位深痛觉恶之人。
“该死!别、等等!别碰那个!”“罗萨菲斯!!!!”窸窸窣窣的声音引起了女人的注意,她的耳朵竖起,聆听源于别处发出的声响。是昨天那个小姑娘。女人立即定下判断,眼中的思绪晦涩不明。她不知在想些什么缓缓起身,手背擦拭去嘴角的唾液,将被汁液打湿的手指往裙子上揩了又揩。
女人梳理了一下头发,她打开门,从房间内踏出朝着203号房径直走去。屈起手指,敲响紧闭门扉。丝塔尔手忙脚乱的拉开门,心想是否服务生来收取餐盘。
答案并非如她所料。
一位体态欣长枯瘦的女人正笑意盈盈的站在门口。
“你好呀,我是206号房的住户。”
她声音温柔,好像一杯温热的红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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