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眼前这境地,仙鸽才意识到,那时它打碎了仙君最心爱的白玉灵簪时,仙君说的——
“总有一天要你后悔”是什么意思。
举目四望,院子里的傻鸽子们还未开化的脑袋尚不懂得如何思考,仅凭借着作为鸽子的本能,蛮横乱斗,争夺喧闹。它站在梁上,显得格格不入。
谁能想到,曾经风华绝代的一代鸽王,竟会沦落到与这等凡间俗鸽同处一院的境地?
它将目光投向门口瞠目结舌的女人,似乎期盼着她能将它从这些平庸黯淡的鸽群中认出,好在某些方面给予它肯定。
但钟白显然并没有发现它,那瞪得滚圆的眸子里一片茫然。
仙鸽觉得,这女人的眼睛可以拿去捐了。
……
这会廊下站着个笑里藏刀的沈煜川,屋中还藏着个心怀鬼胎的赵既怀,两人皆心知对方的存在,却都装作不知,唯有门口的蠢女人是真的一概不知……
仙鸽站在梁上,满目哀凉。世间纷纷扰扰,它只觉得无趣。
……
过了好半晌,钟白才缓缓开口,
“所以……这院子里的鸽子都是你带来的?”
“是啊。”沈煜川噙着一抹胸有成竹的笑意,并没有注意到女子脸上咬牙切齿的神情。
“……你…还真是个天才”
钟白扯着嘴角,额边隐隐作痛。
……
天可怜见,廊下满脸春风得意的男人终于意识到了一丝不妥,他白了脸,想要替自己辩解两句,试图挽回当下糟糕的局面,却已经太晚了。
“限你半个时辰……”钟白顿了下,语气有点无力,“带着你的鸽子们,滚出白月堂。”
“小白,我……”
“别叫我小白!”钟白瞪他。
闻言,那人着急地就要走向钟白,可忽然的动作惊得他附近的鸽子扑腾而起,卷起一地鸽毛飞舞。倏然,似有一簇黄绿色的稀泥状东西从空中落下,直直落在了那瘦削身板的肩头——
他的脸色精彩变换,由惨白到惊恐,再到面如死灰,只消得几秒钟,仿佛已经经历了人生中至难疾苦。
恰这时,屋中男人终于打算出场,他幽幽打开了房门,惊诧道,“小白,这是怎么回事?”
……
钟白连忙敛下看热闹的笑意,她提着衣摆正欲越过鸽群,忽想到了什么,抬眼看了下那面如土色的沈煜川,抿嘴偷笑着转了个方向,从一旁的廊下往大师兄那儿跑去。
“大师兄,你是被吵醒了吗?伤口还疼吗?”
她挽着赵既怀的手臂问。
“我无碍。”赵既怀摇了摇头,又似是故意问起,望向另一面色难看的男人,“沈师弟这是在……亲近自然?”
沈煜川恨得牙痒痒,然浑身力量似乎都被肩膀上的那一泡鸽屎给压制住了,他咬牙挤出一丝笑容,“大师兄说笑了。”
说着,钟白回过头瞪他,“你还不走?留在这儿干嘛?”
“小白,早上之事,是我不好,我不该去挑战大师兄还害他受伤的。” 他瞟了眼赵既怀,解释道,“我……我也不知道那一刀会这么严重的。”
“咕……”
“咕咕咕咕!!”
似乎是受到了神仙前辈的威压,那些蠢鸽子们也出于本能地叫了出来……
当下颇有夫唱妇随的感觉。
站直了的赵既怀极为高挑,纵使受了伤,背微微欠着,也高出了沈煜川半个头。
当下听了他这有意无意的话,他只轻蔑地瞥了下,就迅速收了眼,像是对沈煜川说话,双目却只定定注视着钟白,柔声,“无碍,也是我听到了小白的声音,一时欣喜,才会中了沈师弟的偷袭。”
最后两个字的咬字加重了些。
钟白是他从小养大的,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会让她心软,他了如指掌。
果不其然,听这话,钟白的眸间已经爬上一层水雾,她感动道,“大师兄,你还受着伤,我扶你进去休息。”
“咕……”
“咕咕咕!!!”
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仙鸽挺了挺胸膛,颇为得意。
沈煜川惊诧抬头,见了那人嘴角还未敛下的笑意,他心中一紧,“等一下。”
“怎么了?”钟白不耐烦。
他挤着笑,这回倒不叫她小白了,“小白师姐,大师兄又不住这儿,一男一女同处一处屋檐下,难免不合适,还是我搀大师兄下山吧。”
“不用,管好你自己。”钟白只当他又想整什么幺蛾子,挑拨离间,顿了下,“还有你的鸽子们。”
可回过头,却见大师兄身子僵直,嘴角紧抿着,她问道,“大师兄,你怎么了?”
那高挑的人默了会,缓缓低下头,声音沉闷,“小白,沈师弟说的不无道理,你我男女有别,却是不合适待在一处屋檐下。”
说着,他轻拨下钟白挽在他臂弯的手,轻描淡写地,“师兄还是回自己住处吧。”
钟白正欲挽留,可还未开口,身侧那人就忽然不稳地晃了晃,整个人往她身上倒了来。
“大师兄,大师兄你没事吧?我去找柳医师。”
“没事……”男人高大的身躯尽数倒在她娇小的肩头上,温热呼吸吐在耳畔,惹得那身子微颤。
“我只是……有点累,没什么力气……”
“咕……”
院中又是一片鸽子乱叫。
闻言,钟白搀着大师兄,瞪向廊下的罪魁祸首,“大师兄与我青梅竹马,是我最最亲爱的人,何来男女之别,何况大师兄虚弱,今晚便睡在我这儿。你休在这儿嚼舌根,跟个老妇人似的,还不快点带着你的鸽子滚?”
沈煜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贵为太子,谁见了他不得恭恭敬敬地点头哈腰,唯独钟白,屡次三番出言不逊。自他上山,就对他百般不待见。
一会说他像女子,一会骂他娘唧唧,现在又骂他是老妇人。若不是为了讨得飞云峰的势力,他早不愿受这口气了。
肩上一泡鸽子屎的臭味熏地他头脑有些发晕,面前这对男女更是气得他头疼,他瞪着眼,干巴巴地说了句告辞,匆匆离去。
……
“来,大师兄,我搀你进去。”
男人身子的全部力量都压在了她的肩膀上,钟白一手拉着他的手腕,另一手扶着腰,吃力地搀着他进屋。
将大师兄搀回床上时,恰好听见屋外一阵哗然。
是二师兄和闻余的声音。
“嚯,这什么!”
“鸽子?小白怎么养这么多鸽子?她馋疯了吗!”
“……”
闻余师兄的声音不大不小,恰能叫屋中人听得清楚。
当下钟白就红了脸,她推门而出,“闻余师兄,你才馋!”
“噗。”
外头少年乐得直颤,动静引得不少鸽子惊起,一片鸟屎横飞。
本来干净素雅的小院瞬间变得乱七八糟……
钟白沉着脸,心情极差,“我去大师兄住宅拿两件他的衣裳来。”
望着那背影愤愤消失,闻余摸着后脑勺,
“小白心情不好?”
汪岭皱眉,面色肃然。
看来,小白还是被拒绝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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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暗,今日山道上来往的弟子却不少,她一算才知,原来今儿是二十——是弟子们到山下交换书信的日子。
久不能回家的弟子拿到家中捎来的书信和包裹,人人脸上都洋溢地激动的神色。
“诶,我娘亲说,上个月我添了个弟弟呢!”
“唉,别提了,我姐姐定亲了……”
或欣喜,或难过。
皆与钟白无关。
她是师傅在飞云峰山下的一处破庙里拾得的女婴。听师傅说,那时飞云峰还未重振,山上也穷的揭不开锅了,哪儿有力气管她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孩,当时,他本来是不想收养她的,可这小孩却是手劲儿极大,一把捏住了他的衣袍不撒手,任他如何掰都掰不开,无法,这才无可奈何地将她抱回来了。
“你看看,你从小就这么不要脸,死活非要跟着为师走,那我也没办法啊!”
柳霁如是说道。
但钟白一直觉得,一定是师傅见她长得可爱,起了歹心,才将她从父母身边偷回山上的。
因此,在三四岁时,她常常偷偷溜下山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但次次都被柳霁拎了回来,他不厌其烦地对她说,“你看看这飞云峰,哪里不好啊?你非要下山找什么莫须有的父母,小心被山道的老虎吃了!”
后来,钟白就再也没有下山找过父母了,倒也不是怕被老虎吃了,只是觉得师傅说的不错——飞云峰上的师兄们对她都是极好的,她才不需要那劳什子父母,更何况,山上还来了个神仙似的漂亮哥哥……
再者说,这些年来,飞云峰上的师兄师姐还有师伯们给予她的疼爱,早就超越了寻常父母千万,她便丝毫不觉得比别人少了什么了。
这一路没有什么停留,她很快走到了大师兄住处。
大师兄的住处掩在一片青绿竹林之中,从山道往里看,很难分辨出那片碧绿之中隐藏的屋舍。
走入这幽邃静谧林间小道,离了外头热闹的山道,当下这林间便只剩了钟白踩在落叶上细琐的脚步声了。
上次半夜跑来寻大师兄时,因一时心切,便没有留意。今日一个人从这儿走,才觉得安静异常,莫名有些萧瑟骇人。她捏紧了手心,埋头赶路。
“咕……”
静谧之中忽然传来的声音将钟白吓得花容失色,她往旁跳了一步,脑袋似乎撞到了什么——
“仙鸽?”
“咕……”
仙鸽幽怨地瞪着她……
“你来了就好。”
难得在这骇人的寂静中,有只鸽子陪着也是好的。
钟白放慢了脚步。
……
“仙鸽。”
她忽然出声,“你说,我昨夜所梦之事,是前世发生的吗?”
“……”
它回以一串沉默。
“所以说……上一世,沈煜川确实跟师傅说,我怀孕了?”
惨白无垠的月光下,女子的声音显得格外空灵孤寂。
她紧抿着唇,默了会,哑然开口,“上一世,我是不是被瞒着很多事情。”
纤细的手指握着金鞭,骨节泛白。那道娇小的身影在林间穿梭的风吹之下,显得摇摇欲坠。
……
终于走到了大师兄的住处,钟白推开门,点亮桌上灯盏。
生的灵动的杏眸在昏黄灯光下却显得有些呆滞失神。
她迅速地从大师兄衣柜中拿了两件换洗衣物放进包裹,又想到大师兄卧病在床,肯定十分无聊,便想带两本书给他读着消遣时间。
她拿着那灯盏走到大师兄书台前,只见桌上整齐肃然,不落一丝尘埃,她举着灯盏在书本旁掠过……
《兵法》、《剑道》、《世说谋略》……
尽是些她没读过的书,钟白也不知道大师兄最近在看什么,只能从最侧边抽了两本。
拿起书时,什么东西从书页中掉了出来——
钟白放下书,蹲下拾起那东西,一片金箔外壳的信笺——里头却不见什么内容,只一片空白信纸。
好生眼熟……
她神色一顿,这不是……沈煜川的申贴吗?
……
她将那金箔纸塞回大师兄的书架,结好包袱,掩门而出。
再穿过那片竹林。
钟白思考着方才所见的空白申贴,不禁怀疑这也是他的什么计谋。
“咕……”
钟白望向身侧鸽子。
倏然想起那日她初重生后,跑来此处寻大师兄时,
大师兄捏着那金箔纸,眼角黯黯的样子。
又或者说,沈煜川的申贴并非空白,那不是沈煜川的申贴?
……
她定定地望着鸽子,神色讳莫,只觉得前世的事情越发扑朔迷离,而她本以为的痛苦,似乎还不为过……
月色无言,寂静如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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