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唉。”
当这个音节第37次响起来的时候,宫野匠海维持着看书的姿势把手里的飞镖冲着汤米丢了过去,擦过后者的耳朵直直钉在墙上。
“老板你要杀了我啊!!!”
“说出来听听,我专治不高兴。”匠海头也没抬地说道。
汤米见状立即丢下手里的东西凑过来试探:“老板,你说这都多少天了,那个人还没醒,会不会变成植物人啊?万一他再也醒不过来了,你是不是得养他一辈子?”
“……放心,他要是醒不过来了肯定活不到‘一辈子’。——拔氧气管我很熟练,你要不要也试试?”
汤米闻言捂着自己的喉咙摇摇头滚去收拾店里了。
匠海看了一眼对方,然后继续低下头看书。
这个比他小了两岁的青年,汤米,是一年前他从海边救回来的。
汤米的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英国人。他跟着父亲姓“本田”,名字却带着一股欧美味,乍一看显得有些滑稽。本田先生去世得早,汤米是由母亲养大的。大概一年前,汤米的母亲得了病毒性脑炎,住进医院的ICU里每天的花销就十几万日元,汤米为了给母亲治病到处筹钱,最后甚至想到了给自己买一份保险,把自杀伪装成他杀骗取高额保险费的办法,结果被碰巧路过的宫野匠海揪了回来,带进了酒吧里。
匠海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大概是当时对方吼的那些话像极了自己当年带着志保流浪时的想法,又可能是汤米·本田这种奇怪的组合让他想到了艾莲娜·宫野,总之,青年出手借了他很多钱,可汤米的母亲最终还是过世了。
为了感谢这位小老板,从那之后汤米便一直待在“酒吧”里,帮青年看店,同时挣钱还债。
汤米·本田不像其他员工一样规规矩矩地称呼青年为“店长”,他就是喜欢“Boss(老板)”这个词,据说是因为他觉得只有这个词能压得住匠海。
老板是个好人,好人是不可能拔人家氧气管子的。——汤米这样想着,忍不住看了一眼匠海的侧脸。
虽说有些时候匠海周身的气压能杀死人,不过这也只是停留在有人来店里闹事的时候。
相处了这么久,他也只知道匠海喜欢喝酒,不喜欢吃肉,对零食毫无兴趣,喜欢看书,经常熬夜,前不久还谈过一个女朋友,不过没相处几天就分手了而已。——匠海为什么跑来东京当个小老板?那一身好身手到底是从哪里学的?这些统统不清楚,对方也不愿意说。
似乎是感觉到汤米正在盯着自己看,匠海又举起了自己的手,手指间夹着另一枚飞镖。
汤米吹了一声口哨开始专心致志地扫地。
店里安静了没一会儿,青年便合上了手里的书,站起身说要带一份日式盖饭去一趟医院,不久之后便披上大衣离开了酒吧。
【宫野先生,他醒了,能不能请你抽空来一趟医院?】——短信上是这样写的。
此时是午休时间,街上有不少人出来吃饭。
青年看着自己手机上的短信,提着手里的饭盒迈进地铁,不出十分钟就来到了医院。
走进病房的时候匠海一眼就看到了闭着眼睛的诸星大。他胸前和大腿上都打着石膏,脑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发丝在枕头上铺开,一部分落在床单上,一部分被他压在身下。
青年关上门,把手里的饭盒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然后又去侧面的小隔间里接了一些饮用水。
等他再次返回床边的时候男人已经睁开了眼睛,眼神中并没有迷茫的情绪。——看来刚才并不是睡着了,是在闭目养神。
匠海笑得十分官方:“你好,我是宫野匠海。”
诸星大微微敛首,表示他知道:“刚才医生向我说过你。”
男人的声音很好听,是匠海记忆中的那样,低沉且带着一种略微沙哑的金属质感。虽然对方的回应也只限于“嗯”和“谢谢”罢了。
“那事情就简单多了。——对于开车撞到你这件事……我表示非常遗憾并且愿意承担责任。”宫野匠海一边说着,一边俯下身摸到了病床的升降手柄,把对方背后的位置稍微调高了一些,然后架起小桌子,把饭盒和勺子一起放在桌面上,“你先吃饭吧,吃完了再谈。”
期间诸星大就一直盯着眼前的青年,仿佛是要把他戳个窟窿。
两个人对视了很久,然后匠海又开口了。
“我没在里面下毒。”
诸星大还是盯着他。
于是匠海叹了一口气,当着对方的面,抓着勺子自己先吃了一口。——反正当年哈罗德就是这么做的,他也有样学样。
“……”男人的表情终于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匠海当做没看见。他把勺子重新插在米饭上,舔了舔嘴角:“放心,我和你无冤无仇不会害你的。”
但是男人仍旧没有移开视线,匠海也没有。
过了半晌,诸星大终于动了。他从被窝里抽出了一只缠着纱布的左手,努力握住了青年刚刚用过的勺子,然后——
手抖洒了一身。
宫野匠海就是确认了一下时间的功夫,一抬头就看到男人身上落着饭菜,整个人身上都围绕着具现化的低气压。于是他没忍住笑了一声,对方的视线立即戳了过来。——其视觉效果如同一只猫被勾到爪子挣脱不了然后死死地瞪着旁边嘲笑他的人类。
匠海收起手机,认命地拿过饭盒和勺子,舀了一口送到对方嘴边。
男人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不过匠海能感受到对方的抗拒。不过想来也是,一个大男人,醒来之后什么都忘了,然后还有另一个男人要喂他吃饭,换做是他,他也会拒绝。——就算是他小时候也没那么容易妥协。
不然换个不用勺子或筷子的食物?类似鸡肉卷之类的?
就在匠海收回手臂的同时,男人略微张开了嘴,脑袋向前凑了凑,明显是要吃的样子,结果又因为青年的动作,扑了个空。
匠海见状立即又把勺子伸出去,结果不小心戳到了对方的下巴,盖饭再次落到被子上。
一瞬间房间里的气氛又尴尬了起来。
宫野匠海以前照顾过重伤的赤井务武和哈罗德,也照顾过自己年幼的妹妹,他喂饭不知道喂过多少次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放到诸星大身上就是不行。
他把这归结于对方吃着吃着会发呆的缘故,总之一句话:你永远不知道诸星大他什么时候打算张嘴。——你要是在他张嘴的时候把手收回去,那他就会以为你不想给他喂,所以就不吃了。但是你又不能一直举着下一口饭贴在他嘴边上,这样他也没办法好好咀嚼,是个人都会手酸的。
经过几轮配合稀碎的喂饭之后,饭盒终于空了。
于是匠海又去拿水杯,找来一根吸管插在里面,举着它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等着对方喝完。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见对方吃饱喝足,宫野匠海开口问道。
男人摇了摇头,表示他不知道,也想不来。
也是。这种情况下也不能打算什么。——除过现在被绑成半个木乃伊生活无法自理以外,诸星大的失忆症也只能靠他自己慢慢恢复,少说一两个月,多则半年一年。
“在你出院之前有什么需求可以随时联系我。”匠海靠在椅子上说道,“如果能帮上忙的我尽量。”
“……我见过你。”
匠海一愣,不知道对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起什么了?
“我穿的是现在这件衣服吗?”
男人摇了摇头。
“……那你还记得自己见过别的什么人吗?”
“不记得。”
【所以他只记得见过我?】
匠海眯了眯眼睛,他倒是怀疑过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不是真的失忆,毕竟对方的视线看起来清冷又镇定,似乎并不恐惧大脑内的大片空白。但是诸星大的片子他是实打实看过的,而且对方也表现出了失忆之后短时间内平衡感缺失和无法想象未来的症状,他的手没办法将勺子移到自己的嘴边就是最好的证据,看起来并不像是演的。
只能说,这大概是一个冷静沉着、处事不惊、寡言少语、不爱和别人打交道的男人。
“关于你只记得我这件事……你怎么看?”沉默了一会儿,匠海又问道。
男人静静地看着他,就这样过了半晌,他非常缓慢地摇了摇头。
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反正结果都差不多,无所谓了。
宫野匠海叹了一口气,一时间只觉得很麻烦。
“那你还记得银行卡密码吗?”
“也不记得。”
“……这样吧,你的治疗费用我来掏。你先好好养伤,等伤好之后再做打算。前几天你的手机响了,我看你没醒就替你接了一下,是租赁公司打来的,说你的公寓月底就到期了,他们要对那栋建筑进行重新装修,无法续租,所以你怕是得从那里搬出来了。”
“嗯。”诸星大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下新的公寓。介于你出院之后还是需要24小时卧床休息,护工的事情我也可以帮你留意一下——”
男人摇了摇头,然后看向自己的钱包。——除过硬币零钱之外,里面只有十三万日元。
房租还能应付,护工怕是请不起的。而他又根本不记得自己的银行卡密码,短时间内又没办法亲自去银行修改……这种牵扯到财产安全的事情,匠海代劳肯定是不行的。而且说句老实话,万一他银行卡里也没什么钱那就凉了。
宫野匠海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思考了半晌才开口建议道:“不然这样吧,等你出院之后我和你一起去银行。如果你的钱不够了,我可以把酒吧二楼暂时租给你,隔音效果很好,晚上不会吵的。如果你不记得怎么工作了,那就先待在店里帮忙,正好我下个月要招人……这样可以吗?”
他记得这个男人是挺喜欢“酒吧”的。
原本在青年思考的间歇里已经闭上眼睛的男人这会儿又开始盯着他看了。
“……可以。”
果然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匠海笑了笑,正好撞进对方那对儿幽深的绿眼睛里。两人又对视了很久,这次是诸星大先开口说的话。
“谢谢。”男人缓慢地说道。——听得出来,他是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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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星先生吃过午饭之后没过多久就睡过去了。
宫野匠海留在病房里,双腿搭在一旁的茶几上等着诸星先生新一轮体检结果。
等着等着,匠海自己也睡着了。——这几天他手头上还压着组织下发的任务,每天都熬到五六点才睡觉,早上九点又得起床去“酒吧”当他的小老板,中午抽空再去帮诸星大安排搬家的事情。他拜访过对方的公寓,见过了当时带男人看房子的租赁公司员工,也见过了对方工作的负责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人没什么毛病,底子很干净,确实是一个话少孤僻的人,也没犯过什么事,可以说也许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在凌晨时分闯红灯然后被碰巧车技不精刹车都给踩错的匠海给撞了。
匠海的睡眠质量本来就不高,这几天又一直在忙,几乎没真正休息过。大概是因为这个,原本警觉性很高的他居然就这么当着一个不熟的人的面睡着了,而且还硬生生地睡到了天黑。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都已经下午六点多了。冬季天黑得早,窗外的小巷子早已经变成了一团墨色,远处的灯火几乎连成了一片,还能隐隐约约听到街边人行道绿灯亮起时的提示音。
匠海打了个哈欠,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发现病床上的男人已经醒了,正偏着脑袋默默地看着他,也不知道这么黑他到底能看出什么东西。
“醒了?”青年看起来似乎并不觉得尴尬。他站起来理了理自己的大衣,俯下身把台灯打开,顺便把饭盒盖子盖紧了,收进塑料袋里。
“嗯。”万年不变的回答。
“我去找医生说个话,等会儿回来给你带晚饭。”宫野匠海不紧不慢地走出房间,走之前还不忘检查了一下对方的点滴瓶是不是快空了。
待人离开,病床上的男人动了动,伸手把自己放在床头的手机拿了起来,思考再三点进了手机相册里。
他本想根据手机里的照片推测一下自己的人际关系,结果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居然只有屏幕截图(而且大多数都是便利店缴费码),翻了半天并没有找到什么线索,于是只能作罢。
诸星大就这样握着自己的手机看了半晌,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左手大拇指一直摁在手机屏幕上,于是当一个提示框跳出来之后他倒是觉得有些意外。
相册里出现了一个隐藏文件夹。
男人挑了挑眉,点了进去。
文件夹里一共就一张照片。
这似乎是用某个单反相机拍下了某张已经冲洗出来的老照片,左下角的时间显示为七年前。——照片上是一个金发少年,看得出来对方原本是坐在地上的,后背靠着一面灰扑扑的墙壁,左腿伸直,右腿蜷起来作为一个支点撑着右手的手肘,手掌托着自己的下巴。但因为拍照的方向(也许是那个照相的人在叫他)发出了某种值得他注意的声音,少年转过了脑袋。快门就在这个时候摁下,对方的表情看起来些惊讶。
这个少年还生有一对儿好看的琥珀色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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