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一周之后,诸星大先生顺利出院。
前一天晚上又下了雪,天一直阴沉沉的,厚重的云层呈现出压抑的深灰色,路上又湿又滑。所以匠海也没想着省点儿油钱让男人拄着拐杖跟着自己挪回“酒吧”,别的不好说,万一路上摔一跤,那诸星大就可以直接掉头回医院了。
至于汤米说的——“老板,估计诸星先生听说你要他坐副驾,他就直接住医院不走了”——被匠海无视。
开个车而已,有那么可怕吗?——就冲这个心态,也怪不得匠海能把车当坦克开。
出院的当天,青年起得很早,吃过早饭之后就把自己不久前才从修车厂接出来的雷克萨斯从停车场里解放了出来,没一会儿就赶到了医院。——拉开门一看,那个男人正穿着一件白色V领毛衣和黑色长裤坐在床沿上翻看一本画成漫画的出院康复手册,一边打发时间一边等着匠海来接他,一根金属拐杖就安安稳稳地靠在旁边。
诸星大听到开门的动静之后才抬起头望向匠海的方向。
一对儿墨绿色的瞳孔带着玻璃珠一般的光泽。匠海这才发现原来男人的下睫毛很长。
你来了。——虽然诸星大没有说话,但是匠海还是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到了这层含义。
目睹了以上场景的青年突然产生了一种来接自家儿子回家的奇妙错觉。
甚至还脑补了一则广播通告——
“诸星大小朋友的家长,请听到广播之后立即前往休息室,您的儿子走丢了。”
宫野匠海没忍住,表情破裂了一秒。
“……怎么了?”
“咳,没什么。——准备好了我们就走吧?”
“嗯。”
男人捞起自己旁边的拐杖,十分干脆地站了起来。
骨伤显然还在痛,并没有好全。——匠海发现诸星大原本舒展的眉头在迈步的时候略微皱了皱,动作有些迟缓,于是下意识地走上前扶了一把对方的手臂,把自己的肩膀借给男人调整了一下重心。
诸星大先生的后背僵硬了一秒,但是并没有拒绝。
“不然还是给你搞个轮椅?”
“……不用。”
“那你走慢点儿,我们不赶时间。”
出院手续他已经办好了,诸星大也没什么随身行李,最多就是手机钱包药品以及不久之前他拿来给对方解闷的笔记本电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嗯。”
男人身高接近190,比匠海高出了半个头左右。青年想要扶他就得离得很近,乍一看就像是在挽着对方。——以上这个略显亲密的动作再加上两个人不同类型的英俊以及匠海那头灿烂的金色短发,一时间很难忽视,每走几步就有路过的人转头去看他们。
其间匠海向几位眼熟的医护人员一一打了声招呼,然后又替男人收获了几张制作精美的出院康复贺卡,塞进背包里。
说起来诸星大确实是一位很讨人喜欢的病人。住院的时候既听话又安静,检查身体的时候任你摆布,也不会总开口抱怨不能出门。你说他那是懒得理你吧,可他却会回答你提出来的所有问题(虽然答案大多数都是“嗯”和“不知道”)。只是从来没和医护人员主动说过几句话,就连讨论病情都是打电话让匠海来听的。原因和之前一样。——医药费是匠海掏的。
住院部有大型电梯,有感应玻璃门,楼梯旁边也都是走势平缓的斜坡。
诸星大这么长时间以来都待在空调房子里,一出门被冷风一吹倒是有点儿不太适应。
下一秒,宫野匠海的红围巾就裹了上来,在男人的脖子上绕了两圈,然后搭下来护住胸口和腹部。
诸星先生微微敛首,正好看到匠海转过头盯着靠近路口的公交车站,右手落在自己的领口处单手扣扣子。
青年的手很灵活,骨节分明,白皙但是又不显得病态。
宫野匠海不怕冷。就算是这个天气他也穿得很单薄。诸星大猜测青年以前一定是长在气候比较寒冷的地方,这样的温度对于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男人的眼睑颤了颤。——他又想到了那座雪山。
十字路口的灯变了,旁边的行人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超过他们迈向道路的另一边,然而匠海还是站着没动。
诸星大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只能看到一辆老式保时捷疾驰而去。
“诸星先生。”
“嗯。”
“今晚我有点儿事不在店里,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先联系楼下的汤姆。”宫野匠海脸上带着一种略显不满的表情,不过诸星大十分敏锐地注意到对方不满的对象并不是自己。想来想去觉得问题的关键可能是刚才那辆黑色的保时捷,于是不由得再次偏过头看了一眼车子离开的方向。
“你还记得汤米吧?他前几天来过。”
“记得。”
失忆之后的事情诸星大一直记得很清楚。
说起汤米,男人现在只有一个印象:话多。
前几天匠海并没有出现,一直是一个自称汤米的年轻人给他送饭的。——汤米说他是“酒吧”里的员工,匠海有别的事情要忙,所以这几天都由他来送饭。
于是每次诸星大吃饭的时候病房里就多了一个年轻人坐在旁边喋喋不休。
汤米闲的无聊,他这个人自来熟忍不了寂寞,一会儿不开口就憋得难受。所以只要男人不抗议他就在旁边叭叭叭叭地说个不停,从今天的早间新闻聊到自己在路上看到老婆婆牵着溜的土拨鼠,然后再吐槽一句真不愧是二十三区市民,什么都能溜。
大多数时候诸星大都没什么反应,似乎直接把汤米的声音屏蔽了。
汤米一想,这样不行。现在诸星先生都开始无视他了,长此以往可能会自闭变成哑巴,所以费劲了心思想要撬开对方的嘴。
“咳咳,那个诸星先生,你明天想吃什么我给你想想办法。”
“啊,诸星先生,你看不看《碟中谍》?”
“对了,诸星先生,你去过富士山吗?”
接着,汤米就发现,对方的屏蔽还是有点儿选择性的,比如自己转达医嘱的时候他会听,告诉他什么时候做检查他会听,关于老板的事情,他肯定也会听。
也是,诸星先生现在失忆了,最熟悉的人大概就是匠海,当然就会对他的事情上点儿心。
汤米拍了拍胸脯。——放心吧老板,我会努力在诸星大先生的心里为你竖立起一个好形象的,这样好好开导一段时间说不定对方就不计较你一脚油门把他撞进医院的事情了。
于是这个嘴巴漏风的小杂工就叭叭叭叭地把这么多年他跟在匠海身边知道的事情挑重点全都抖出去了。比如老板曾经借钱给他母亲治病;比如老板曾经帮助警方破过几起案子;再比如老板打起架来十个大汉都顶不住……
虽然都是真人真事没错,但其过程曲折离奇扑朔迷离,似乎在汤米的描述下,宫野·组织的执行官·匠海活脱脱变成了一个傻白甜超人,每件事都能拿出来改编一下拍成电影。
汤米不作编剧都屈才了。
诸星大能听出来汤米的话里有哪些地方是真的,哪些地方是添油加醋编的,但是并没有做出更多表示,也没有打断对方。——他没什么恶意,无非是想多了解一下宫野匠海这个人,只是青年看起来似乎并不想谈论自己的事情,汤米的出现正好帮了诸星大一个忙。
可是说来说去,诸星大还是不确定匠海在7年前有没有一个人去过雪山。
如果他能把自己丢掉的记忆拿回来,那么也许这些都不再是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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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野匠海的车就停在医院的第二停车场里,紧靠着出口。白色的跑车混迹在一群方方正正的家用车里显得有些不搭,不过确实比较显眼,很容易找到。
“你觉得怎么样?”青年笑眯眯地指着自己一分钱没花就领回家的跑车,仿佛一个在向好友介绍自己女朋友的傻瓜。他也没想过诸星大对什么东西感兴趣,反正世界上没几个男人不喜欢车。
“是雷克萨斯LFA?”虽说是个问句,但是他说得很肯定。
匠海挑了挑眉,表情有些惊讶:“对,你以前见过?”
“……我不知道。”这个名词是突然跳出来的。诸星大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看了一眼就知道了。——也许是他失忆之前很懂车也说不定。
“它有什么缺点?”青年接着问道。
诸星大看了一眼匠海,对方似乎是真的在虚心请教。
于是他动了动嘴巴:“贵。”
不管是保养,加油还是购买汽车配件,统统都得花一大笔钱。——这种开销完全可以应付两辆好车了。缺点是贵,没毛病。
匠海笑得肚子疼。
“你自己买的?”
“不是,别人送我的。”青年实话实说,他伸手替男人打开车门,把对方扶进副驾坐好,自己绕了一圈也坐了进来,完全没想到自己这句话让诸星大成功地想歪了。
七千五百万日元的礼物?——不是父母就是真爱。
如果宫野匠海知道现在诸星先生内心所想估计就不是笑得肚子疼这么简单了,他怕是得活活笑死。——琴酒是父母还是真爱?
雷克萨斯的引擎声非常悦耳,至少在男人听来是这样,就像一只伏在地上撒娇的大型猫科动物。然而这么一个无数男人的梦想被一个马路杀手摸在手里确实有些可惜。——有一种暴殄天物的感觉。
第二次熄火的时候,匠海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自己旁边的诸星先生。——对方的表情不知道是惊讶还是无奈。他是真没想到青年开车技术这么差,几乎就是个愣头愣脑的初学者,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拿到驾照的。
“……我有段时间没开车了。”
“看得出来。”
“你想笑就笑吧。”青年叹了一口气,把自己那头短短的金发抓得像是被狂风吹过一样凌乱。
诸星大的嘴角略微翘起:“你离合松得太快了。”
“……我以前开得都是自动挡的车,哪里知道手动挡这么麻烦。”
“手动挡上限高。”
是啊,匠海还没听说过有有人开自动挡跑去参赛的。
“试试起步的时候踩一下油门。”诸星大又说。
匠海照做,结果雷克萨斯的引擎突然咆哮了一下,转速针猛地向右摆,车子向前蹿了一段,把一个正巧路过的三菱吓得往左猛打方向盘。
青年探出头向车主道了歉,然后转头看着诸星大。
“你踩得太猛了。”
“……”
开车真是门艺术。
宫野匠海开始思考自己要不要把LFA卖了换一辆普通一点的自动挡轿车,顺便还能赚个差价什么的。——手动挡简直要命啊。
总之,有诸星大这个“教练”在,一路上“打方向踩离合看灯看灯”地叮嘱着,他们还是十分顺利地来到了目的地。
匠海先带着诸星大去了区役所更换住处信息,然后又顺路去了区役所旁边的大超市买了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找了一家看起来不错的小店吃了个午饭,这才赶到了附近的邮局银行。
这家位于十字路口东侧的支行并不是很大,然而里面已经有十几个人在排队了,还都是年轻人。一字排开占据了放置在等候区的椅子。
此时不知为何只开放了两个私人业务窗口,其中一个柜台的员工正在忙着用点钞机清点钞票,而另一位坐在柜台后面的工作人员正不紧不慢地指导一位前来办理业务的老人填表,后面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从他手里拿的号码来看,他应该就是下一个。——大概是真的等了太久了,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急躁。
青年把诸星大安排在最后一张空着的扶手椅上,跑去抽了个号,然后再回到角落里等着。
闲来无聊,拿来发呆确实有点儿可惜。匠海想了想,拿出自己的手机把不久前下载的填字游戏打开塞到诸星大的手里,然后蹲在椅子旁边来打算和对方一起通关。
天知道青年为什么会对这种游戏情有独钟。
男人微微敛首,并没有拒绝。他低下头就能捕捉到青年略显凌乱的金色发丝以及对方搭在扶手上的胳膊。——皮肤很白,能看到手背上的青色血管。
两个人埋头连冲了七八关,眼看着前面的等候者越来越少,很快就要轮到他们了。匠海抓了抓自己的发丝,扶着轮椅站起来,结果腿都还没伸直就听见一阵骚动,有四个带着面罩手持步//枪的人冲进银行堵住了大门,还从一位工作人员手里抢来了卷闸门的遥控器,把整个店面都封锁了起来,看不到窗外。
“我还以为这种光天化日之下抢银行的事情只有傻子才干得出来呢?”青年挑了挑眉,不知是在给诸星大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后者把匠海的手机收了起来,还给了对方。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害怕。”
男人没有回应。——他心里对于自己的定位已经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仔了。因为在他看到那群劫匪手里的枪/支时,心里一点儿都不慌,仿佛这只是个不入眼的小场面,甚至脑袋里还罗列出了它们的信息,连每把枪能装几发子/弹,缺点是什么都知道。
匠海看着他,似乎是在等一个答复。
诸星大侧过脑袋,冲着身旁的青年勾了勾食指。匠海见状又蹲了下来,把自己的耳朵凑了过去。
“汤米和我聊过你。”男人低沉的声音如同石子落入水面,圆滑的波纹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
“他是不是给你灌输了什么奇怪的思想?”
“他说你是FBI搜查官,因为要当卧底所以才来了日本。”
“……他猜错了,我其实是前任黑手党教父,为了卖珍珠奶茶暴富才来的日本。”
宫野匠海发现,其实诸星大一点儿都不面瘫。这个人会笑的,还笑得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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